日暮山林晚,四处雀鸟啼。
向荒草中撒去吃剩饭粒,杜安菱看着那些个只是退后三尺而又并没有飞走的麻雀。
麻雀谨慎,向前跳三步,遇着风动荒草又退了一步。一只胆大的麻雀没有退,不一会远远领先。
它歪头看一眼撒饭粒的人。
撒饭粒的人转过头看它。
下定了决心,麻雀一跃而起,下拍双翼加速向前,喙尖叼起离杜安菱最远的饭粒,空中一个急停和转身,退到那边屋顶。
杜安菱微笑。
麻雀停住不动。
然后聒噪响起,整群麻雀一下扑过来,二三十个声音吵闹起伏,它们完全不再有顾忌。
杜安菱蹲下身,看着那争抢吃食的小鸟欢腾。也没什么好看的,可就是想看。
忽然一声刺耳的啼叫想起,所有鸟雀惊飞,回落时已经是对面屋檐。
杜安菱回过头,斜后方有陆红花有些僵住的脸。
“夫人心善,红花不慎惊飞了麻雀。”主人的目光让陆红花急忙退后,多日相处令她言辞大异于从前。
杜安菱没有责怪,却微微皱眉。
“我没有责怪,妳也不要整天事事抱歉,我也不是那样可怕。”
“同是沦落人,何必纠结身份之差呢?”
……
闻此,陆红花心头一颤。
同是沦落人,主人沦落?怎么看也不太像。
主人会琴,经常一曲沁山林;主人爱画,不时一画绘千山;主人懂文,曾经一诗飘逸;主人有钱,近来大举购田。
她什么都不缺,就连子女也有——杜瑜若显然是未来的才子,一样是能文会书的。
所以,又如何沦落了?
陆红花猜想这缘于主人的过去——她姓杜,不知名,自己也从来只是叫她一声“夫人”。
难不成她也是名寡妇?不太像,哪有寡妇带着夫家的孩子出来独居的?
那这孩子是私生的?
陆红花不禁想起过去听过的传闻,其中之一也是和“私生子”有关的——可这一说辞只是那乡人议论中的一种,只是偶尔听到的陆红花曾经不屑一顾。
不过是猜测罢了——难道猜测是真的?
那主人也是那逃出来躲避的大家千金——陆红花又觉得不像来。
哪个富家千金身边没有一两个忠仆?没有忠仆辅助,一女一幼怎能逃出世家屋院的围墙?
主人的身份有些扑朔迷离了——耳边却传来一句“想什么”。
是主人在问。
陆红花被吓到了,接下来却是释然。
是啊,自己在想什么呢?
吃得饱饭,又过得安稳,谁管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呢?
……
可有人注意到了她的问题。
“是不是想清楚我的身世?”看着陆红花那表情,杜安菱猛然意识到自己那句“同样沦落人”中的其他含义。
“我比妳还要不堪。”
杜安菱语句中听得出的落寞。
陆红花惊诧了,比自己还不堪?又有什么比一个“克夫”更加不堪的?难不成是未出阁就生子?自己已经否定了那种情况!
只看见杜安菱微微摇头,眼底的落寞化作对当年的追忆。
“知道我的过去,妳会嫌弃?”不过,依旧又一丝警惕。
“红花哪敢嫌弃夫人!”陆红花惶恐。
“希望如此。”杜安菱苦笑。
然后,是她的叙述。
“我曾经是一位倡女,在京城的春月楼。”
……
娓娓道来,杜安菱的故事让陆红花吃惊。
她不是没听出杜安菱语句间的落寞,却从未想过她有着那样的过去——“倡女”的意思,陆红花还是知道的。
她满脸诧异地听过了杜安菱的故事,心里头深深震撼。
“我的钱就是这么来的。”杜安菱眼神中带着一丝隐约的痛。
那段过,而是无从发泄——乡里人会有谁能听她讲?
怕是听了一两句就会咒骂“不要脸”吧。
难得一见陆红花这样沉默,杜安菱有些奇怪:“听了这些,妳不嫌弃?”
陆红花反应过来,脸色微不可查地变了好几次,开口道是不会。
“夫人是为生活所迫,本就没错,为何嫌弃?”
“真正该被嫌弃的,是那杜大官人!”
……
该被嫌弃的是自己长兄,而自己却“没错”?
杜安菱一时没回过神,可没回过神时心里头已经一暖——多少年,她何曾听到别人这样评说?
她是最低贱的存在,可是她想吗?
她是最卑微的人物,可是她愿意吗?
陆红花说得对,生活所迫人无错;可世人所看到的是什么,他们只会看到她自己迎合往来过客,为他们欢笑,为他们弹奏。
这不是她——至少不是真实的她。真实的她,应是是一曲和朱颜,一画绘好景,平凡之中多有所好,闲时对诗语。
就像现在的她。
可别人不知道——或者是不屑于了解。
为什么?倒应和了宋叔过去曾说过的话。
“那些个发达的,就看不起没有他们发达的人,也不想下自己过去是什么样子!”
“捧高踩低,何处不是如此?见多了,也不怎么在意。”
是啊,他们不在意。
也只有红花这个历尽悲苦的,才愿意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