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抬头,去看身旁的秦涩……看他木着脸没有表情的模样,看他收敛地很好、却还是流露出来的忧思。
她为自己方才自以为是的揣测感到内疚。
“人人都道他们伉俪情深,母妃去世多年,他始终念念不忘,因此对我总是多了几分宽仁和纵容。”他拉着她的手,走到香火之前蹲下,打开麻布包裹,将里面满满一包裹的纸钱放在面前的铜盆里,“世人眼瞎,他们哪里知道,没有所谓的宽仁,只是怕我将他伪善面具之下腐烂的真相说出去罢了,他一边纵容着,一边忌惮着,怕是这些年下来,他自己都分不清对我的态度到底有几分真。”
“母妃不是病死的,也不是死在月余之后的正月开春日,为了成全他虚伪的深情、又不耽误他为自己庆生,他甚至不敢昭告天下母妃真正的死因!”
“多么可笑的情深。”
贤妃之名她是知道的,当年是艳冠后宫的宠妃,也是出了名的美人,用以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来形容,半分不为过,秦涩便是很好地遗传了已故贤妃的容貌。
只是,红颜多薄命,早早地去了。
官方的说辞是病逝,贤妃生产落下了病根子,身子骨一直不好,日日名贵药草吊着却也日渐空虚,数年下来几乎被掏空了整个精气元神,最后,终于在那一年的开春,去了。
帝王大悲,以贵妃之名厚葬,却以皇后之礼大办,葬礼整整持续了七七四十九日,整个隆阳城的百姓甚至皇宫里的主子包括皇帝本人,都跟着吃斋四十九日。
可见恩宠。
这段帝妃之恋,被无数的说书先生津津乐道,改编成了很多个郎才女貌、郎情妾意的爱情故事,茶楼掌柜们为此跟着赚了个钵满盆满。
而如今,秦涩告诉她,这些都是假的。
贤妃不是病故、是落水溺毙,也不是在开春,而是在腊月十二,普天同庆的大吉之日。
她有些冷,那冷从骨头里沁润出来,一点点将整个人的四肢百骸、肌骨血液冻得麻木失了知觉。她缓缓蹲下,单手抱着膝盖,将散落在边上的纸钱一张一张捡了放进去,动作缓慢,却庄重。
古人都道死者为大,他们深信人是有魂魄的,是会转世投胎的,甚至,去了地府阴曹若是少了祭拜的香火,这底下的日子也是过不好的,皇室成员,素来有专人在皇陵中算着祭祀时辰烧着纸钱念着佛经。
可这位生前艳冠后宫的妃子,连时辰都是错的。
谁能想得到,这位艳冠后宫的妃子,身后从来只受着这么点偷偷摸摸、见不得人、面不了世的纸钱,纵使后人神游,想要祭拜一下这位震惊天下的红颜,也不过是祭拜了寂寞。
对于古人来说,这是怎样的一种亵渎?!
斯人已逝,尚且,这是一种怎么样的煎熬?!
而那位帝王的心,到底需要坚硬冰凉到什么程度,才能在做出这些事情之后,还一脸坦然地受着“伉俪情深”的褒奖。
“这是她生前最爱的寒潭香。”秦涩将酒坛子打开,就像清冽,带着丝丝凉意,氤氲在散发着潮霉味的空气里,他没有将酒倒进身前摆好的酒盏之中,而是直接握着酒坛子,一点点倒在了身前的土壤里。
“那一年,她被发现溺毙在这里,身旁摆着一只空了的酒坛子,所有人都说她是喝醉了,自己失足落了水,他也没查,直接就这么盖棺定论了。”他讽刺地笑,“毕竟是他的生辰日,悄悄地敛了尸,悄无声息地定了。”
“可她素来讲究,又深爱这寒潭香,喝酒的时候非**的琉璃杯不用,还一定要倚着她院中的吊椅慢悠悠地品,哪里会直接提着酒坛子瞎晃悠。”
原以为的真相已经足以冰凉彻骨,可此刻秦涩言语之中的深意,才像是一张人心编织的巨大渔网,将这个巍巍宫城笼罩其中,深宫红颜,死因不明,情深帝王,罔顾真相、编织谎言,甚至,涉嫌杀妻。
这皇宫里,真冷啊……冷到了心底。
这宫墙里,住着的都是些什么啊……
言笙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她知道这个时候的秦涩,只是想要找个人一吐心头压抑了这么多年的忧思,至于安慰?
何其无力而苍白。
他定也是安慰了自己无数遍而不得,最后还是控制不了自己,在这个时间点,在故人亡故的地方,烧上一点纸钱,以慰在天之灵。
他定也是知道,这样做一旦被人发现,纵使帝王昔日如何纵容,这板上钉钉的死罪都是逃不了的,可,他一定得做,因为这才是最有力的自我安慰。
纸钱缓缓燃烧,云遮雾绕的烟雾里,她眼睛刺地有些睁不开,寒潭香的香味愈发浓郁,一坛子好酒入了地,整个狭小山洞里都是这种烟熏夹杂着酒香的味道。
她使劲眨了眨眼,眼中雾气迷蒙。
却有一只手罩住了她的眼,那人明明低落,语气却无奈地宠,“笨蛋,眼睛不舒服就闭起来啊,或者坐远一些。”
言笙摇头,就着他蒙着自己眼睛的手,乖得很,也不说话,这个时候的沉默,反而将她陪伴的态度表达地很清晰,我在,我听你说,我陪着你。
无端让人安静和安心,就像,他的世界里、他的冬夜里,再不是茫茫无际、孤独一人。
似乎因为蒙着眼,黑暗的世界里,多了几分无助,唯一碰触到的就是那只温暖的掌心,带着淡淡酒香和烟熏味,不呛鼻,反倒有些好闻。
“秦涩。”她低声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