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似乎是我一人在杞人忧天,萧逸似乎不为世民话外的威胁之意所动,他悠闲地依靠在墙上:“萧逸有自知之明,自然当不起殿下口中的敌情。可宇文颖已经死了,此事传入陛下耳中,他老人家当作何感想?”
自然是杀人灭口。我现在终于理清了整个事情的脉络。世民指使宇文颖充当说客,撺掇杨文干造反以达到构陷李建成的目的。也许还想让他扮演在李渊面前指证的角色,但似乎他这一次有些用人不当。选了个胆小懦弱的,不仅当不起这个重任,反而被萧逸有隙可乘。
我不明白萧逸在这当口说这些话的意思,颇有种虎口捋须,自讨死路的感觉。
果然,世民的言语中有了怒气:“事情到此地步自然赖不得别人,要怪只能怪本王轻敌,错放了一条毒蛇。”这般说着,始终徘徊在剑刃间的手却松了下来,他抚着额头,平复了情绪,言语清淡:“可本王向来言而有信,不能失信于一直襄助自己的臣工。所以这一次,我还是会放过你,但却是最后一次。”
峰回路转的突然,令我始料未及。我望着屏风后萧逸清淡的影络,不敢相信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脱离了险境。
在我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世民已绕过屏风走到我身边。他的视线胶着在我被绢帛层层裹着的脖颈上,半天未语。再偏头看,屋中已空荡荡得,萧逸已离开。我不完全明白萧逸的打算,却知这一次是因为自己的妇人之仁而误了世民的绸缪。正想反省,却见他唇角含笑:“其实这一次真是怨不得别人,更怨不得箫笙。只怪我求胜心切,用人不当。若不势我杀了宇文颖,他日到了长安,还真说不准这把我精心磨砺的利剑会成为我披荆斩棘的武器,还是伤人不得反伤己身的隐患。”
我疑惑,箫笙此举是故意拆世民的台,还是早已看出宇文颖难成大事,暗中替世民剪除后患。
修养了两日,禁不住我的再三催促,世民下令启程。其间我找机会与萧逸见了一面,他覻见我脖间的伤痕,面带愧色。有些底气不足地问:“你还好吧?”
我讽道:“还好,没被你整死。”见他唇角嗡动,像要解释,我连忙接着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何非要世民亲手除去宇文颖?”
河畔青芜,堤上柳叶翩飞,缭乱光夕阳影色,投落到他的脸上愈加晦暗不明。
“自然是为了增添李渊的疑心。两个儿子,一个野心勃勃,一个不甘人下,他将来必定是左右摇摆。李渊的这种态度最妙了,既不肯全力扶植李建成彻底打压李世民,又不肯易储,长此以往下去,这两个人必定要斗个你死我活。将来若是有一日祸起萧墙血洒宫廷,很大一部分是拜当今陛下这种态度所赐。”说到最后,清雅俊秀的脸上蒙上了一层狠决的神色。
我听得他说得风轻云淡,心口一阵闷钝,转身便要走。他在背后轻声道:“你生气了?”
我摇头:“怎么会?你是笙哥的弟弟,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尽我所能地保护你。”
背后沉默良久,再传来的声音已是冷锐:“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是,我是阴险狠毒,可是杨忆瑶,你不要忘了,我大哥是怎么死得,是为谁而死。阴险狠毒和忘情寡义,谁又能说得清楚哪一种更卑劣。”
我停下脚步,“我一天都没有忘记笙哥是为我而死,所以我就算舍弃自己的性命也会保护你。但是,笙哥若在天有灵,他不会愿意看见现在的你”,万般情绪悄然沉淀,我苦涩地轻叹:“现在的我们。”
他站在身后一直未动,我却已渐行渐远。落日余晖将影子拉得很长,数道渲染的光束宛若道道银河,将我们隔绝在了原野苍陌的两端。
这场武德年间的谋反结局,果然如萧逸所料。仁智宫一众文臣武将向李渊求情,他最终赦免了李建成,保留了他的太子之位。而面对李世民自然绝口不提易储的许诺。
夜晚降临,一轮清月静静地照耀着雕梁画栋的秦王府。
我以为世民会难过,他却只是释然地笑了笑:“我本就没有报什么期望。我从来都知道,想要一样东西唯有自己去争去抢,而万万不能等着别人施舍。”
夜寐梦醒,身边空凉凉得,我披上衣服出来,见他独立在月光之下。一轮冰月已悄悄地升起在东天,将整个天空和大地渲染成一片净洁的银白色。皎洁的光华覆下,宛若一头霜花。
他曾在波诡云谲形势艰险的沙场之上,号令三军运筹帷幄,横扫无数问鼎中原的豪雄枭主,统帅千军万马,决胜于千里之外。世人对人有敬,有畏,有忌惮,有憎恨,却鲜有人想起,他还未至而立之年,却已陷入这世间最惨烈最无情的争斗中。那些垒砌在他身后的荣耀权位无一不是构筑在累累白骨之上。
至尊至苦,人间帝王位。
如今,已是退无可退,新兴的王朝在文鼎盛世中将上演一场兄弟阋墙、手足厮杀的血雨腥风。
隐约中,我似乎听见远方传来的鼓乐笙哥,低徊缠绵一如我当年在父皇逝世后初来长安时听到的那般凄婉。
原来无论怎样艳糜多变的辞赋,一旦与序章风韵相似,都是到了该终结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