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股山中的寒气灌入帐篷。睡在靠外侧的天依被寒流激醒,她将布衾又向上提了提,盖住自己的脖子,脚又露在了外面。她侧了个身,将双腿蜷起来,脑中忽然浮现出了几句几百年后才有一个叫拓跋宏的人说出来的话。
“崤函帝宅,河洛王里。因兹大举,光宅中原……”
部队在山中应该还要走一天,之后才能从山谷中出去,到达一个较为平坦的、后世呼为陕州的地方,现在应该叫弘农。之后,他们会进入函谷关,路程基本也就过半了。一想到自己要离开驻留半年的河南,步向关中和未知的地方,她的心里忽然生出来一股对那堵夯土城墙和自己所居院子的怀恋来。
吕聿征和陈季大约还在经营着抄书生意吧。在赵府中,同自己分离的赵筠和晏柔此时是什么光景呢?赵筠不仅离开了她,还离开了她的父亲,不知道明年她同莫子成的婚礼由谁来主持,或者,还主不主持。不过晏柔被父亲逼婚,这件事大概是笃定的。
天依感到所有人的生活,包括自己和阿绫的在内,都像一串滑脱手掌的氢气球,被风吹着往不同的方向四散而去。就算回到洛阳城,先前的生活也一去不复返了。怀旧不是自己的本事,自己和先前在洛下、现世结识的所有人一样,时时刻刻面对的都是新的生活,不论它是以哪种样貌出现在自己面前的。
她如此想着,催促自己赶快睡觉,明天好有精力帮阿绫规训士卒。
第二日,部队仍然在深山松竹之间绕弯。昨日的行步给通书什的士兵们留下了惯性,就算长官不喊话,他们也能将步子走出节奏来。
“你们的什正今天要休息一日,明天再来。”天遥“在她不在的那段时间,你们要协助我,把部队管起来,正常的课业还是要受。”
“这点自然明白!”两位伍长坚定地向天依道。
“这不是因为什正确实有什么伤,而是要锻炼你们的组织。假设我们什昨天在战场上,什正同人格斗死了,你们也不能失去主心,如果我还在,我们就按现在这么办;如果我也不在,你们就是最大的长令,或者直接并到旁边的队去。”
楼昫在队列中行走,听到这番话,突然感到不太好受。他不能去设想在未来的荒原上,火伴和什长一个接一个倒下的画面——尤其是什长。素来妇女是应当远离打仗,在内舍耕织达旦,以俟夫归的。还好自己被选入的什并非战斗编制,而是识字部队,这种危险减少了很多。他可以姑且认为什副这样说是在帮自己和火伴们建立一种危机感,未雨绸缪。
将心情调整回来以后,他重新把注意力放在步伐上。此时,什副开始温习语音了。
“我们从前不圆唇高元音开始,和昨天什正教你们的顺序一样。我带一下,大家说出来就行,不用喊。”天依向士兵们说,听得答应以后,开始从i发起。
楼昫感觉这一套元音冥冥之中确实是有规律的。舌头先从前高发起,渐次地落到前下,又回到后高,又到后下。人的口腔统共就这么大,如此看来,海国的通书确实是可以写大部分言语的。自己只要继续学下去,说不定以后真的可以进什正说的那个阁,在长安体体面面地生活,像那些儒士那样安心治学问,有自己的家室,枝繁叶茂。当然,到时候还要那个姓乐正的女兄教更多她没教过自己的东西。
不知为何,这个十六岁少年的脑中突然联想起此时乐正绫坐在牛车上安静休息的画面。那画面和昨天傍晚楼昫见她在帐中时一样安静,整幅画面的氛境与她在什中教导学生、和夷邕长兵对决时是决然不同的。他赶忙及时打断了这幅画面,继续小心翼翼地,按天依的引导发起元辅音来。
今天下午扎营的时候,自己得好好问问夷邕,最好让他带着自己一块去采草,再找个机会去找什正,体体面面地把药交给什正又不至于被张嫂耻笑。
“你怎么三天两头要给人寻药去?”傍晚扎营的时候,夷邕颇为怀疑地问他。楼昫抬头一看,发现在夕阳的照射下,对方的脸上有止不住的笑意。
“我们什正平时教导这么辛苦……”
“那这次采完药,你不用多跑腿了,我们几个替你送去便是。”
“哎!”楼昫赶忙摆手。
“你看,我算是明白啦!”夷邕装模作样地摆起平日里看到的其他队正的姿势,“老弟,你想女人啦!”
“什么想女人!都是来公干的,为今上……”
“你是父亲还没给你安排一个佳偶哩!”
“不要说我父亲——”
“——所以你就打上了我们这什正的主意。”夷邕打断他,“一头母老虎。”
“什么母老虎!”楼昫对这个称呼非常反感,“前来是你自己技不如人。”
“你技如人,你跟她打去。”夷邕有些生气地锤了他一拳,“你现在就跟我打,我能打三个你。你同那母老虎打去!”
“……那蜀人还拜老虎呢!”
“你去做蜀人去,说和海国话一样难懂的叽里呱啦的话去,再用通书记下来,什正一定会很赏识你的。一来二去,你就骑虎攀龙啦。”夷邕一边逗他,一边推他的胸脯。
“你这……在什长面前低声下气的,什长一走,什么没台面的话都出来了。我向什长揭发你去!”
“那药我不帮你采啦。”夷邕说着作走状,急忙被楼昫又拦了下来。
“阿兄,就你懂山林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