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狩二年的三月二十日,在骠骑将军的率领下,粮草消耗近半的大军继续向西边的无人区前进着。
消耗近半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它意味着部队如果没有进一步的斩获,而徒劳返程的话,会在即将抵达汉关的时候进入断粮的临界点,虽然那时朝廷的运输队能够送达。但是此时骠骑将军还在一路向西,过焉支山数百里,路上没有遇到一个大部落。
骠骑将军自然有法子来调整军队的粮食供应——他能够缩减每日粮食的配额,但是他也没有继续缩减。似乎他有着强大的自信——在这个时候,甚至不能拿自信来说,他几乎是在拿整支军队的命运开玩笑。好像在自带的补给吃完之前,他们就能够完成既定的战略目的,从被击溃的敌人处获取大量的人众食物。
天依一直对骠骑将军的这次出军充满担心。但是再担心,她也没有能力和权力去对战争的行程提出怀疑。她和阿绫只能率领着通书什随着鹰击司马的卫队继续前进。
所幸,一夜过去,在大地重新银装素裹起来之后,军中的马匹又损失不少。这对于普通士卒来说是一件喜事,这意味着他们今日又能用紧实有味的马肉来替代他们平生大部分时间所嚼的粟米了。但是,每逢雪灾就损失几百匹马,就算出师时每人多带了两匹马,这么消耗下去,也总有消耗完的一天。
楼昫骑在马上,看着周遭的边地风景,不禁开始怀念起刚出军的时候,那时他们刚过黄河,万物还是一股春天的样子,河水也总是清的,温度也还暖和。昨日他到旁边的溪流打水准备煮饭的时候,一桶下去,随着冰凌和雪花捞上来的,除了一桶水以外,还有半桶的泥沙。他几乎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塞外会存在那么泥浊的水。他光将那个木桶中的洗泥淘洗干净,就好花了一阵子。大家最后还是倚靠着早上在清溪中带的水吃起的饭。
长久的行军,原本在通书什中算是最安静的他,此时此刻也难免染上一种浮躁的气息。他自己能清楚地感觉出来,但是克服不了。今晨进食冻马肉的时候,他差点将油手上的肉块甩脱到了雪地上。一股无名的火从他心底燃起,他甚至开始责怪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在洛阳做一个安安饿殍,而要加入洛阳的部队,还被选拔入通书什,远征至此来经受颠簸劳顿的考验。
其他人也多有这个抱怨。但是他们的粮食供应仍然在众军中是比较充沛的,生活也还过得去。生活总要继续,他一看躺在辎重车上的什正和骑在马背上的什副,见她们两个本在闺阁中的女辈都在咬牙坚持,楼昫便将一切的抱怨都抛掷在昨夜那条浑河中了。
今日的行程仍然漫长,远处仍未见到匈奴的一兵一卒,部队仍然在一片进兵的浮躁中向西行动着。张万安在马队中渲染着愤怒,无休止地向通书什的士兵们说匈奴人如何怯弱无能,不敢与他们硬碰硬地正面较量,导致他们在草原上一直在无聊的行军。进而,他又将话题扯到他那晚在卢胡王部的鞭尸经历上。
天依和祁晋师对视了数眼。正当小伙子们对他在耳边滔滔不绝的话感到厌烦时,两位什副及时地制止了他。祁晋师朝他呼了一声,将他领回自己身边。
“万安。这些话,你等过两天与休屠王部决战的时候,再与你的敌人们说去。”天依向万安说,“你父亲的仇早晚是要报的,我们一定会找个机会报了它,但是不是现在。现在我们需要安静平和地行军,以等待时机。”
万安极不情愿地向她答唯,决定将自己的心火再憋几天,等到大战的时候再释放出来。
“到时候打起来了,你好好地打。但是要跟随部队行动,不能一个人逞英雄。休屠王的刀枪剑戟,可要比我们以往所遇的任何一个部落都要厉害。”
天依对他可能会做出的非理智行动非常担心。历史上的晋国元帅先轸,因为同主君的矛盾,在同狄国的一次战斗中,就赤身裸袒,冲入狄人的阵中,当场战死,以谢其不敬君主的罪。战争是死生之事,战场是死生之地,参与其中,人的压力本来就大,而如果在战场上出现冲动的话,很有可能当事者的生命就会受到威胁。张万安的父亲就死在匈奴人手中,他恐怕比起为父报仇的冲动来说,还有一股和父亲在阴间团聚的死亡倾向。这是她作为万安现在的“监护人”应当考虑到的——虽然这个时代还没有监护人这一概念。
有时候天依自己也感到荒唐。一个差点在陋巷中挥刀将自己砍死的刑徒,到头来自己还要帮他代管他的儿子。明明自己只是一个牢骚琐屑、朝九晚五的普通人,却硬要打扮成圣母模样,理上别人家的家事。但是,要说不管的话,万安实在是在这个世间没有亲人了。至少他跟着自己走,颠来倒去地进了这个部队,参与骠骑将军的远征,如果他活着回去的话,还能算在通书什的名额中,获得褒奖,再去找机会将母亲赎出来。大家在这世上的生活都是惨然,有心力帮一把的,还是要帮。这半年来,除了特别的时候会突然想起以外,天依几乎不会记得万安还是个杀人犯的儿子,而将他全然看作自己身边带的一个孤苦的后生。不知道远在洛阳的赵府和莫子成,会不会还牢牢地记住他由父亲带来的这个身份。
无论如何,今天有必要在短休的时候专门找他聊聊,谈谈他母亲还在洛阳寄人篱下为事的事情。他的母亲也同样很爱他,也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