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廿三日晚。在从长安的浑邪王子邸中回到上林苑后,当天晚上,乐正绫进入了又一个有点噩梦氛围的梦境。
她梦见的仍是两个月前的那场仇杀。她身上披挂着十许二十多斤重的甲胄,跟随着赵司马的部队,率领着通书什不停地在草原上奔走,躲避飞来的箭雨。四周喊声震天,可是自己的前后却丝毫不见一个人,只有天依骑着马在自己的旁边。
骑着骑着,忽然自己箭伤处的那个位置又传来痛觉。紧接着,传入她耳中的是天依带着颤音的呼喊。自己往后一看,在荒无人烟的草原上,只有一匹草原马驮着一具尸体,那具尸体抱着弓,身上穿着几个血洞,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地倒下去。当那具尸体头部着地、倒伏在地面上时,整片无人的荒原一下子都暗了下来。黑幕先是遮住了天空和远处的皋兰山,随后向她们渐渐逼近,吞噬着一切可见的东西。一直到最后,乐正绫站在天依旁边,除了身旁的恋人以外,什么都看不见了。
乐正绫听到、随后是看到无数的冤魂从黑暗背后浮现出来。这些冤魂说的都是匈奴话和上古汉语,乐正绫虽然听不出它们到底说了什么,但是凭借着梦境赋予自己的直觉,她感到这些冤魂在围着自己打转,质问着命运为什么独独选中她们,她们为了什么而活下来。
坐骑下的马也不见了。在自己思考问题的时候,不经意间,冤魂们吃掉了马,而怕鬼的天依还缩在自己怀中。所幸,事情还没有至于不可为的程度。在纷乱幽怨的鬼号当中,黑幕的彼端似乎传来一些人声。
是自己一年没有听过的、某种充满底噪的,一定是从哪种扬声器中发出来的声音。未几,乐正绫的耳朵渐渐地明了。这是现代语言学家周殿福发国际音标中各种元辅音的录音。有了这遥远亲切的支援,乐正绫面对绕旋着的胡汉众鬼,忽然如道士一般呼了一声。随后,她拿出了自己的道符:上古汉语的拉丁化方案,以及以同样的理念创制的匈奴语的拉丁化文字。在那一瞬间,这些符字变成了一个个的小木块,盘浮在二人空间的四周,变出来一张张写满黑字的书页。在纸张翻动的嘈杂声音中,众鬼魂的号角似乎减轻了一些。诸灵围着这些符字转了数圈,随后风一般地离开了。
乐正绫睁开眼睛,从方才的梦境中苏醒过来。
“阿绫,你又做什么怪梦了?”首先传入耳廓的是天依的问句,“刚才把我抱得这么紧,差点我气都断了。”
“没梦到什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乐正绫看着视野高远处的椽瓦。
“我在梦里一定被阿绫保护得很好。”天依笑了几声。
“这倒是真的。”乐正绫也咧开嘴,“不管怎么说,睡眠是充足的。现在是几点?”
“天亮了有一会儿了,估计是六点多吧。”
“我们洗漱洗漱,差不多也该把那群小子们继续带回天禄阁做事啦。我该起了。”
“我再眯一会儿……”
上午。在阔别四日之后,坐着公车,通书什的什士们重新进入了未央宫区域的东北门,来到天禄阁的台前。当他们走进先前工作过的东阁北二院的时候,从石渠阁那边请来的编书工们已经将整部以陈仓苏卜部为调查点编定的匈奴语词典散成了一根根牍片。地上到处都是散开的绳韦。士兵们今日得先按前三日从河西贵族处所得的、对山南匈语调查有误的词条去掉,换上修正后的词条,才能展开下一阶段的工作。工作量倒是不大,一上午能够做完,对于经历了二十天越来越高效的校书任务的什士们来说,不是个问题。同时,在东侧的库房里面,还堆积了近一丈高的空简策。这些都是从府库当中拿出来的,用于下午以后新词条编写的备用牍片。
“这简牍,这时候就是这么麻烦。”乐正绫对天依说,“一部书中有一片简出了错,原先编好了整卷书,还得拆分下来,换掉了简片,再整个儿重新编回去。”
“哪儿啊!要是线装书,更不好改。”天依摇摇头,“写书难免有差讹的,而在传抄刻印过程当中,错讹更多。有时候一本书一个版本,几百页厚,光是校勘这个版本的错讹,出的校勘记,能出一千页厚。”
“我把这茬给忘了。”乐正绫笑道,“谁教这会儿没有线装书呢!”
“等关中的麻纸作坊搞出成纸,我们再向司马献活字印刷的计,第一本线装书就可以出来了。”天依道。
“恐怕还得等个好几年。那蔡侯改良纸就用了六年时间,这工坊试了半年了,一点音讯都没有,可能现在还在瞎撞。”
“反正还没有到追求大印量的时候。”天依看着散在案上排好,一根一根被换下去的牍片,“就朝廷现在所需的量,这样编编也没什么。不过就是辛苦了编书的工人。”
过了一个时辰,在什士们将该替换的牍片替换完成,并加以检查确认无阙无漏以后,编书工们抬起桌案,将几张木案连带着上面的底本小心翼翼地抬离院子。
“哎,列位师傅,这是做什么?”乐正绫问他们。
“我们把它抬到北四院去,那儿无人,我们将每卷次第地再编上。”编书工人的头领向她说,“阁丞说了,我们在这儿编,影响你们的事宜。”
“辛苦师傅们了!”乐正绫向他行了个深揖。这石渠阁和天禄阁,汗牛充栋的文献,恐怕有大半都是这群御用工人夜以继日地编出来的。如果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