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靖宁是在酒楼当中等谭怀玠来的,是他们从前常去的那一家。其实若是议事的话,还是余靖宁家里最妙,世子府中就余靖宁一个人住着,其余人中还各家有各家的事儿,这又是还在过年,不方便的时候也多,就世子府没有旁人打扰,想通宵也没有关系。
但是余靖宁有的时候也不愿意在家里议事。
他觉得家中没有“人气”。
所以反而愿意选酒楼这种人气更重的地方来议事。
他在雅间儿当中坐着,这雅间儿在二楼,有一扇向着一楼开着的窗子,能听见下头嘈杂的人声。
没一会儿,他就瞧见小二引着谭怀玠上来了。今日是初三,前天百官宴,昨天谭怀玠陪着陈月蘅回门子,今日衣裳没换,穿着簇新的道袍,披着氅,噔噔往楼上走。
余靖宁把头缩了回来,端正坐了回去,抿了一口茶。
就这功夫谭怀玠就上来了,他笑着道:“路上下雪滑得很,险些就惊了马,差点儿来迟了。”
“你小心些。”余靖宁刚刚好把茶杯搁在了桌上,交叉着两手抬起头来。
谭怀玠没待万卷,自顾自扯开了余靖宁对面的椅子落了座儿:“好在我早就让人把车轮用铁链缠上了,只是滑了一下,没甚么大碍。”
余靖宁早就习惯了谭怀玠说话大喘气这毛病,于是也没觉得奇怪,扁了扁嘴,把茶壶往谭怀玠那一头推了过去:“菜还得等一会儿,先喝点儿茶罢。”
谭怀玠抿了一口茶,正打算开口说话呢,就瞧见底下一群人正高谈阔论着。
余靖宁抬头往下瞧了瞧,见着几个穿了襕衫的学生,还有几个没做儒生打扮的,大约是贩夫走卒之类。大衡长治年间很流行“清谈”一类的事儿,像是在论政,却总是在政治的边缘打转,没聊到甚么实际上的东西,想让人抓把柄也难。
“嗐,您说如今海禁这事儿,我看刚开始就不该开那十三港。”这声音一听就是皇城根儿底下混大的,京腔颇重,但大约介于权贵和老百姓之间,只怕也不是清流文官。余靖宁这一种,不是京城里长大的,虽说官话也说得不带旁的口音但显然没那么重的京腔。而像原先陈月蘅这种名门闺秀、高邈这种世家子弟,也惯不会这般油腔滑调,谭怀玠、陈晖这样的清流文官更不会咬着这样一口话拿腔作调。这口音听着倒像是余知葳刚被余靖宁从倚翠楼接近世子府那一会儿。
“您了可又知道了。”旁边人问他。
“可不嘛。”方才那人两手一摊,扬眉道,“你瞧瞧,自从开了海禁,甚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往里头进,如今闹得大衡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另一人颇是不服气的样子:“得了罢您,这‘礼崩乐坏’都喊了多少年了,也没见传进来的东西又扔出去啊。”
“只要如今关了禁,那就有回去的时候,过两年说不准这风俗就回去了。”先前那人一边挑着碗中的鱼刺,一边冲着人嘟嘟囔囔,“如今这广州港不也关了嘛!这南边儿到处都在打仗,再不关,等着洋人进来趁火打劫啊。我方才就说了,一开始就不该起这个头!”
这家伙把自己卡在牙缝中的鱼刺挑了出来,呸了一家伙,把自己手里头的筷子王捉上一拍:“你自个儿好好想想,当初十三港开海的时候,一张起帆令办下来,前前后后要花多少银子?这银子都上哪儿去了?还不是给当初十三港市舶司的督查太监给吞去了。如今没了十三港,这些捞钱的地方都没了,你还觉得不好?再说了……”
他好像是说话说太快了,口水呛着了嗓子,咳嗽了半天,又继续开口道:“那甚么……你想想,无商不奸,那群有本事拿着起帆令往洋外跑着做生意的,甭管是东洋西洋,那都是甚么来头。我看都是一群亦商亦盗的家伙,官商勾结起来还不够祸害老百姓的。哦,还有,如今不正闹着打仗呢嘛,又是倭寇又是乱军的,就更不用说了,倭寇就是开海的时候放进来的,和倭寇勾结的乱军那更是先前我说的那群祸害。照我说,如今朝廷的政策对着呢,重开甚么十三港,我看呐,别光天天骂阉党,新派那也是居心叵测的。”
他这一番唾沫横飞地高谈阔论,噎的和他聊天那一位哑口无言,只闭嘴吃菜去了。
说话那个觉得是自己把他说服了,登时兴奋起来,揪着人继续唾沫横飞地嘚啵嘚。
余靖宁在楼上听着,不由得冷哼了一声,谭怀玠方才正摇头呢,听见这一声儿,便问道:“嫌吵罢?要不要咱们将这窗子关了,别听他们在那儿说大话了。”
“别关了。”余靖宁一抬手,“吹牛又不用上税,听人吹牛自然也不用,咱们不如听听,他们还能说出些甚么东西来。”
谭怀玠抿嘴一笑,道:“贤弟说的有理,听来下酒,倒也不错。”
于是两人继续伸头朝下看去。
底下散座儿上的人全都三三两两偏着头,朝着方才说话的人看去,那人便说的越发起劲儿,红光满面的,酒杯子在桌上直磕。
终于,旁边那一桌坐着的学生看不下去了。
一位手持折扇的开了口,这年轻人才十七八岁,穿着儒生襕衫,手中握着扇子:“这话说得就不对了。”
方才那人酒喝的正上头:“怎么不对了!”
那学生端坐着,道:“如今浙江福建乱军横行又与倭寇勾结,直接原因是因为军粮军饷被人克扣,此案如今成了悬案,到现在还在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