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告秋是在8月8日告的。那一天,我们就知道秋天来了,秋天与夏天有什么区别,我们很想知道,看看天,日头依旧高悬头顶,阳光依旧像射线,空气依旧火烫,没有办法,就假想晚上会慢慢凉的。到了晚上,摸摸地皮,地皮还是暖烘烘,客堂还是像蒸笼,才知道,表示月日的时间变了,季节也变了,但热度还是不变,睡觉照样开空调,空调还得开到天亮,那时才明白季节的变化,变的是时间,心境不变,想法不变,用冷热来判断节气的做法,今年的秋天是行不通的。
真正让我感觉秋天确确实实来到你身边的是庄稼。我小时候,在村上的田野里插秧,队长站在田埂上拔挺喉咙喊,下午三点就要告秋了,我们一定要在三点之前把秧插完。说完扑通下了水田,滴滴答答地插起了秧。我们感动了,队长以身作则,真好!但我们的头脑仍然昏沉着,手脚仍然酥软着,再怎么带头、鼓劲照样不起作用。三点钟过去了,水田的一半依旧是白茫茫一片,队长望了一眼水田,拉长脸哀叹:完了,完了。我们笑笑,完什么呀?到傍晚插好就可以了。
到傍晚插好的秧就是不可以。
那是一个礼拜以后的故事。
我们终于看见,三点以后插的秧,秧苗一棵棵耷拉着脑袋,像是一根根烫坏了的青蓬头,浑身都是斑点;秧叶像是烧焦的样子,叶片都是垂着的,叶面是团拢在一起的。再看看三点之前插的秧,它们根是根,苗是苗,碧绿生青,像是赶着了青春年少的步伐,都是昂昂然,挺挺然面对长天的,太阳的炙烤等于浴火重生,它们面朝太阳,喜欢这炽热的光芒。
队长悲悲切切:这些秧,再多的耘稻,再多的施肥,再多的心疼,再多的后悔,都是白搭,时辰,我们错过了呀。
突然想起母亲的一句话,错过季节错一年,错过时辰错一季。
季节是保证庄稼成长、丰收的命令,更改不了。秋天到的这一天,看树看不出,看水看不出,看人也看不出,所以你感觉不到季节的变换。但季节就是来了,悄悄地,既不长手脚,也不长头脑,活脱像一个幽灵,像一个信使,像一个长者,也像一个巫婆。
时辰一到,秋天不请自来,不相信去看看雨,母亲说:秋天是落一场雨就冷一场雨。
秋雨,冷吗?告秋的雨与不告秋的雨,它们的下法两样么?有人说两样,其实两样是想秋天人的感觉,人的感觉因为好恶,往往判断不准,但庄稼的长相与收成倒是永远正确的。
我看见了成排成排的玉米树。玉米,我们乡下称珠米。夏日的声音里,玉米树是田野里最有看头的一道风光。宁静的田野里,大片大片的玉米像一杆杆的小杨树,它们一起挥舞着长袖,不时地在青叶枝干间露出粗壮的玉米棒子。秋日一到,白天缓缓缩短,晚上微微加长,藏匿在苞叶里的玉米粒,像是听到了秋日的号令,一夜雨露过后就饱满壮实起来。怀抱着籽粒的玉米秆犹如三五牌钟的秒针,向着播种者嘀嗒行进。剥开层层苞衣,当指甲盖还能在玉米粒上留下印痕,或者扣出一滴白浆时,浑圆的玉米喷出了独有的清香。纯白的、金黄的、紫红的、墨黑的玉米籽,粒粒莹润如玉,闪烁着宝石般的光泽。
玉米长在玉米杆上,我们有时会想到放在镬子里的玉米。
秋日会延续很久,所以有晚秋、深秋、寒秋之说。也合着寒秋,小时候,一年只能种一茬的玉米,到如今可以种三茬了。第一茬叫早玉米,第二茬没有名字,第三差叫晚玉米。三茬的玉米,都是不当饭吃的,都当点心、零食吃的,这是时代赐予的福利。田野里活儿干累了,有点空腹的感受,一只玉米落肚,人就可以撑上一个时辰,饱肚比白米饭还要快。秋日后每一个上午,父母擎着一只玉米到田里去,有时会擎着一只也藏着一只,藏着的是送人的,送给别人的玉米总是被人送回来的,只不过玉米换了另一只,长短差不多,粗圆差不多。送来送去,大家吃到了别人家的玉米,知道了品种、糯味,明年的落种就有了新的选择,夏日是夏日的种,秋日是秋日的种,不可颠倒的。
我小的时候,吃的玉米就是两种颜色,一种是白色的,另一种是黄色的,白色的比较糯,肉头比较深,黄色的比较粳,肉头比较浅。没有白米饭吃的日子,玉米是主食,颜色就其次了。白色的玉米可以啃着吃,黄色的要碾成粉末,拌在米饭里一起吃,米饭白黄相间,有点米饭香,有点玉米香,难得吃就好吃,肚皮饿就好吃。我吃过几回,母亲问好吃么?我点头,好吃,但我心里想,玉米当做饭吃肯定不是最好的事情,自然不是最好的日子,特别到了秋天的日子。
田里的玉米吃光了,天气的凉意开始袭击身体。
但我们还吃着茄子,茄子是蔬菜,它好吃的时间特别的长。
太阳到了旺相的季节,茄子就可以摘了吃。茄子,叫落苏,这是家乡人对茄子的俗称。这落苏满盛着我对童年夏天、秋日生活的记忆:黄昏了,来去自由的蜻蜓,还在场外的空中盘旋,场地里还爬着癞蛤蟆,我就在灶间烧饭了。烧饭要做两件事情,一是要炖一碗咸菜,二是要蒸一碗落苏。落苏是现摘的,烧饭前,挎一只小篮子,跑到菜园里,撩开茄子树的叶子,在叶子的下面,看见几只长柄的茄子,一把抓过,朝上一拉,茄子就到篮子里了。回到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