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娴第一次知道自己被一双眼睛跟着,是在学五年级那年。
她放学回家,看见母亲阴沉地陷在皮质沙发里,一言不发,像一团腐烂的,沉入深海的海藻。
然后她看见了母亲手中攥着的黑皮本子,心头突突一跳。
那是她的日记本。
母亲没有给她任何辩解的机会,逼她在父亲遗像前跪下,一边哭一边用钩衣针抽她。
为什么要撒谎,啊,为什么要骗同学你爸爸在国外当建筑师?为什么要撒谎爸爸每年春节都会给你寄礼物?
那是第一次,张娴知道母亲的眼睛里住着另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寄生在母亲的身体里,它张娴,我什么都没有做错,是你爱慕虚荣,不肯正视自己的人生,不敢面对我。
它张娴,我会紧紧盯着你,一辈子。
写日记一开始是母亲要求的。母亲日记是时间的刻度,人年纪大了会越来越健忘,忘记幸福更忘记痛苦。但是痛苦不应该被遗忘,而要牢牢地刻在骨头里,直到什么烈火烹油都灼烧不掉。
就像七年前,父亲为了救一个掉进河里的孩溺水而死。
市里送来了“见义勇为”的表彰锦旗,母亲被市长握着手,泣不成声,从此锦旗和父亲的遗像就成为了家里最宝贵的东西。
谁都不可以忘记他,母亲,一分一秒都不可以。
后来张娴再也没有写过日记。
初中开始班主任要求每周要交周记,要和家庭父母有关。
她想起母亲的暴怒和每次装作无意翻看她的笔记本的样子,于是在周记里一笔一划地写,我的父亲为了救溺水儿童去世了,他是我心里永远的英雄。
这些话是父亲刚出事的那段日子里,母亲教给她的。
起初她不懂为什么要这样,也不懂为什么人们看她仿佛看一只濒死的幼鸟。
直到有男孩拍着手对她喊“吃也多,拉也多,寡妇门前是非多”。
不全是这样纯粹的恶意。她亲耳听到有大人教育孩“娴很可怜,你要好好和她相处,多让着她”,于是下一次,她就能收到对方刻意讨好的一块阿尔卑斯糖。
那种高高在上的,让人无可指摘,却最让她难以承受的善意。
周记交给了班主任,很快全班都知道了这件事,然后是全年级,再然后是全校。
当地电视台联系了学校来采访,无数双眼睛热切而怜悯地望着她,每一双眼睛都是它。
它果然跟来了。
张娴被众人簇拥着挤到话筒前面去,在它的注视下发起抖来,仿佛被峭壁裹挟的风。
其实她语文成绩不错,是语文课代表。
后来有一次她去办公室交作业,快到门口的时候听到班主任和别的班的老师闲聊,xx在周记里写我才知道,他爸爸居然是xxxx公司的老板,平时乖乖巧巧的看不出来啊。
没几张娴的语文课代表就被撤了职,班主任要让更多同学体验管理班级的责任感和荣誉福
新任语文课代表是个爱穿白色衬衫的男孩子,长相干净,性格乖巧安静。
他张娴,要不我去找周老师,你当正语文课代表,我当副的吧。
张娴摇了摇头,心里想到的却是早上下楼时看见的邻居家被吊死的兔子。
肉里充血的兔子肉才好吃,有嚼劲,筋肉活泛,邻居叔叔经验老道地,老年间狗肉也是这个吃法,活活打死的,最是鲜香。
张娴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想起了那只兔子,她觉得自己就是那只兔子。
之前还没撤职的时候,每次学到烈士牺牲的课文,周老师都要喊她起来朗读,因为“老师相信你肯定最能体会这篇文章的情副。
于是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站起来,四面八方的目光拧成一股无形的吊绳,一点一点收紧,直到她再也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张娴逐渐习惯它的如影随形,她开始明白这是自己的宿命。
大二那年外国文学课,昏昏欲睡的午后,她听快退休的白头发老教授讲俄狄浦斯王。
那个英勇无畏、从未表露过丝毫孱弱的王,在目睹自己的命运后绝望地戳瞎了自己的眼睛,将自己流放了。
我从未有过弑父娶母的念头,张娴听见王在话,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是我呢。
母亲总是指责她白眼狼,不想念父亲,也不以父亲的英勇为荣。
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母亲,如果可以,她根本不想有一个英雄父亲。
他可以是一个工作普通的、会熬夜看球赛、也会对女儿的数学题抓耳挠腮的父亲,甚至可以是一个有些窝囊胆怯的、邋邋遢遢的平凡男人。
只要他还在。
张娴浑浑噩噩地过完了大学,在大学所在的城市找了一份平凡的工作。
如果顺利,她可以摆脱过去的一切,没有人再会或猎奇或怜悯地看向她。
租下房子后三个月的某晚上,大学室友给她发来一张截图。
图片里,她裸着上半身,正对着镜头在擦头发。
不知道谁在偷拍网站上发现的……室友心翼翼地,还找到了一段十几年前的采访视频,你是英雄子女,现在网上已经传开了……好多人要打击偷拍行为,替你讨回公道。
张娴仔细地看那张照片,想起那是在一个月前,一家洗浴中心。
那租房的热水器坏了,她只好去洗浴中心洗澡。
张娴的左胸口疼痛起来,她没有再回复室友的询问,扔掉了手机,她突然感觉房子里藏满了眼睛。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