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的清晨,村庄要比城国里来得更冷冽些,一早便飘起了蒙蒙秋雨。
云厚天低,万籁俱寂,刷刷的雨声不急不缓,不疏不密,不间不断,似有节奏又无章法地在轺车的青铜盖顶滴落成一串好听的音符。
花头大叔驾着车,只穿了单衣的卓展和赤相偎着坐在后面,脚下是那五花大绑、嘴里又塞着布条的庆生。
雨中林间泥泞,牛车速度不快,除了脚下的庆生,三人的心情都随着牛车的节奏慢了下来,欣赏着雨中的风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长里短。
此时,花头大叔的心里是澄澈明净的,这场寒凉的秋雨似乎来的正是时候,不仅洗掉了他内心的凹糟与愧疚,更洗掉了他多年来身上的骄纵放逸,让他从此能够更坦然的去思念妻子,眷挂子女。
对于卓展和赤来说,这场秋雨则是小罡村和丹砂国的一道天然分界线,过了这道线,昨天所厉所思的种种都要埋在心里了。
昨天的这出闹剧,与其说是赤心血来潮的一场探险,不如说是他俩在“爱不能”这种压抑气氛折磨下来的一场逃离。
短暂的一天,暂时放下心中的芥蒂,就像以往那样,亲密无间地笑着、说着,一起经历着别人的爱与痛,倾诉着自己的思与想,不用考虑后果,不用在意旁人,哪怕这天过去后,他们还要回到之前那种若即若离的尴尬状态。但能让心灵有这片刻的放松,也是十分值得的。
花头大叔不时回头张望着,看出了卓展他俩今天的拘谨,不同于昨天那般放松,虽猜不出由头,但对于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多少也能觉出点味道。
大叔无奈地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问道:“小姑娘,发什么呆呢?想嫁人了?”
“才没有呢!我才不要嫁人呢……”赤忽地坐直身子,理直气壮地叫着,又渐渐软了下来。
“我看你的样子也有十五六了吧,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了,怎么,还没有心上人?哈哈……”花头大叔侧头瞄着赤旁边的卓展,试探问道。
“有……”赤小声嘟囔着,声音被雨声瞬间湮没。
“有为什么不告诉人家?”兽人的耳朵可是灵的很,即便赤的声音小成那样,还是被敏锐的大叔捕捉到了。
大叔这一问让赤很是尴尬,她的心上人就在旁边,不是她不想告诉,而是不能啊。赤
没有接话,反倒回呛了大叔一句:“要你管……我说大叔你咋管的这么宽,是不是没参与上自己女儿的婚事,心里痒痒啊?”
“我是囡囡老子,婚嫁这么大的事儿,没给她参谋上,怎能不痒痒啊?”大叔朗声说道,“不过令家二郎是真的不错,挑不出一点毛病,我是满意的很呐。不让我参与也好,我眼光差,要是我真瞎掺和进去了,没准就断送了囡囡一辈子的幸福了。不瞒你们说,以前我还一直觉得庆生这个混蛋不错呢。”
“不是吧,大叔!你……你这眼光也太差了吧……还好还好,秀秀和令二郎真得感谢你这不在之恩。”赤两只眼睛瞪得跟小黑葡萄似的,难以置信地用脚蹬了蹬蜷卧在脚下的庆生,对他投射过来的贼目鼠光一阵鄙夷。
“哈哈哈哈……”大叔一阵爽朗大笑,畅然的声音直穿雨幕。
“不过说真的,大叔,我可真是佩服你。就为了看一眼女儿大婚,竟敢越狱,那么多真枪真刀的狱卒守卫,就你自己一个人,谁杀了你都是头功一件啊,你就不怕死吗?”赤探过身子,好奇地看着花头大叔。
花头大叔敛起了笑声,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唉,怎能不怕死啊?为了这一天,我足足计划了一个月,每天晚上都睡不着,就想着自己到底会被乱刀砍死还是乱枪刺死。
我怕死,更怕以后再也见不到老婆子和囡囡,这一个来月,别提多折磨人了。
好在啊,昨天来送饭的狱卒不是很强壮,夺刀夺得顺利,又撞大运遇见了你们,这才了了心愿。”
“没有我们啊,你可能真被乱刀剁死了,大叔你也真敢。”赤唏嘘道。
“到了我这个岁数啊,你们就懂了。”大叔放下了缰绳,牛车渐渐停了下来,他转过身,真诚地看着卓展和赤,悠悠道:“年轻时的我做了太多错事,总觉得外面的江湖才是我的归宿,家里的妻女不过是一介附庸。
我当过打手,劫过商队,绑过富贾,有了钱就去吃喝嫖赌,真是做尽了坏事。以至于现在我对囡囡小时候的记忆少得可怜。
从小到大,我尽过的父亲责任,也就有一次心血来潮,在我们曾经那个葫芦小院里给她做了架秋千。
但就这仅有的一次推她荡秋千的记忆,竟足以支撑我在大牢熬过千百个漫长的日夜。”
“大叔……”赤在花头大叔扭过头的瞬间,看到了他眼角留下的一滴浑浊的老泪,心里不免一阵酸楚。
“所以说啊,姑娘,这辈子,身边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别的啊,都是过眼云烟。
正因为大叔我之前的放纵和贪图享乐,才知道人这辈子的某些珍贵瞬间是不能错过的,一旦错过了,就真的是永远失去了。
我就是不想再错过囡囡人生中任何一个重要的瞬间了,所以才会冒死逃出来,拼了命也要看她一眼。”花头大叔掏心掏肺地说着,再次老泪纵横。
赤心疼地将手搭在了花头大叔的肩膀上,希望能给他一些温暖,大叔回头拍了拍赤的手,很是慈祥,转身再次悠悠驾起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