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
雨还没有停歇,密密麻麻地浇灌着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
汽车开得很慢,雨刷器一下接着一下,刮着挡风玻璃,前照灯在雨夜之中,发出朦胧的几道光束,任平生费力地注意过往的人,每一条街道,以及每一处她可能会去的地方。
在等红绿灯的空当,他再一次试图拨通她的电话,可回应他的,只是关机。能找的熟人都找过一遍。通讯录里边,他们共同的熟人,只剩下一个。
手机屏幕在暗夜中,发出微弱的光。他正犹豫着,要不要打给那个人,红绿灯忽然亮了,可以通行。
南京这座城市,基本上没什么夜生活,到现在这个点,路上只有寥寥几个人,大概是上夜班的。接近凌晨,街道上有几家店在准备开门。雨,还是没有要停的迹象。
任平安接到他电话的时候,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上次见面还是三年前在老爷子家的生日会上,任平生破天荒跟这边的人,见了一面。随着许老爷子卧病,许厅长夫妇因为贪污而被抓进二监,任平生就成为了许光希的抚养人。年纪仅相差十一岁的,许光希名义上的小叔。许家将小女儿托付给他,任平生居然也愿意接受,这其中缘由,没有人知道。
而奇怪的是,一向不喜欢跟这边来往的任平生,居然就跟许光希相处得十分融洽。
其实没别的事情,或者说,就算有事,任平生也不会想起来要给她打电话,除了许光希,她找不到能促使他跟她这个情愿老死不相往来的姐姐联系的其他原因。
任平安下了床,不惊动还在睡梦中的丈夫,悄悄走到了阳台边。接通了电话。
刚一接通,就听到电话那边说:“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请问,光希在你那里吗?”声音有点儿急促,跟她映像中的,不是很像。
任平安是光希在
d的时候解剖课的老师,带过她半个学期的实验课。他们这种家庭,出国的虽然不少,但光希这一辈上,跟她同龄的人寥寥只有一个,那个男生还在高中时期就去了早稻田,是以,在美国的这些年,一直都是光希一个人。而任平生,负责她的学费生活费之外,居然就什么都不管。生活上的放养政策,倒是任家一贯的作风。
当时,任平安拿到psu的医学博士学位之后,就去了加州,应聘来到
d。在一次解剖课程上,见到了光希。当时这孩子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性格孤傲,没什么朋友,做什么事情都独来独往。一个不善言辞的华人女孩儿,在实验课上,就算是华人圈子里的同学,也不十分愿意待见她。她倒不觉得有什么,一个人做实验,一个人吃饭上课,晚上一个人回家睡觉。任平安去过她家,也就是当时任平生在美国给她安排的房子几次。之后,就固定成了每周,或每隔两周过去一次,给她带点吃的,帮她补习功课。久而久之,她发现光希也会开口跟她讲些有趣的事情,似乎,把她当作自己人。
任平生应该从光希口中听到过自己的名字,否则,应该不会想到跟她联系。
任平安回答了电话那头的男人:“光希不在我这儿,怎么她今天回国没去找你?”
电话那头很快传来一句抱歉:“不好意思,打扰了。”说着,便要挂断。
“等等,”任平安打开了半扇窗户,紧握住手机,问:“你都打我电话找她了,是不是意味着,她从回国到现在,都找不到人?”
任平安的话,明显是担心光希的安危。他只好解释说:“她回来过一次,后来走了。”
“什么原因?”任平安问了一句,电话那头没有作声,隔了一会儿,才说:“没什么,就是,闹了点儿矛盾。”
任平安想了想,问:“她会不会在她爷爷那儿?要不要我去许老爷子那儿找找?”
“不用了。谢谢。”说完,便就收了线。打方向盘,在十字路口转弯。他低头,透过窗户看了眼路边的标牌,到平江府路了。
她小学跟中学,是在这附近念的,这条路,他曾走过无数回。
九岁,任平生第一次见到光希的时候,她才九岁,梳着马尾辫,穿着一条红黑色间隔条纹的儿童旗袍,在当时她爷爷组织的两家人联谊会上,吃着家里佣人给宴会准备的甜点。那时候,许家还没有出事情,可九岁的许光希,整个宴会,脸上没有一点笑容。不是跟谁置气,也不像是跟爸爸妈妈赌气。
十一岁,任平生受许先生所托,替他照看自己的女儿,其实说是替人照顾女儿,不如说是许家跟任家的一场交易,而这个交易,早在光希的父亲还未入狱之前,就定了下来。老一辈的事情,他不愿去理清楚,也觉得那跟他无关,唯独光希,他承担了其实本不该由他承担的责任。
再往前走,就要进入夫子庙了,这个时间段,里边没什么人。就当他准备在下一个路口拐弯的时候,就在那条十字街,他看见了光希。
他初时还只是怀疑,车子往前开,不敢放慢,透过厚厚的雨幕,终于,在等车的站台上,他看见了正在挥手找出租车的许光希。她撑了一把伞,手上还拿着白天带走的那本书,板鞋被雨水打湿了一半,双脚不时地往站台里边缩,去拦出租车的手,在透过玻璃车窗看见他的时候,便放下了,跟着,那扎了马尾的脑袋转向了他,笑容,在那张清丽白皙的脸上,缓缓绽放开来——他终于,还是来了。
任平生停下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