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坐下吧。”奚广陵放软了声音,叹了声气,“微之,可否相告,你究竟为何执着?”
秦洵同他一道坐在石桌边,垂眸望着奚广陵佩剑的剑鞘上寥寥几刻竹纹。
“公子可知,我七岁时,入过钟室。”
奚广陵愕然:“是……”
“长乐钟室。”秦洵平静道。
长乐钟室,汉初淮阴侯韩信身死之地。
而长乐宫,是太后居所。
能在太后的地盘上肆意将权贵世家娇宠的嫡公子带去那种地方的人,不言而喻,只会是堂太后本尊。
“林秦这样两门手握整个大齐最精重兵权的大世家,若功高盖主,则杀身之祸,这么个道理,堂太后连七岁小儿都要警告。”秦洵一哂,“当然,或许因为我不巧是唯一混了两家血脉的子孙,叫太后与皇帝不得不警惕。”
大齐已经不需要林秦两家再出重将了,不需要再有姓秦的大司马上将军和姓林的威骑大将军,更不能允许父秦母林的秦洵为将。秦洵若要安度此生,必不能涉朝过甚,最好是如前朝后裔晋阳王那般,终日游手好闲才好,若不甘荒废,也定要进退有度,万不可僭越招祸。
即便如此,也要提防当今在位那位多疑的帝王想要永除后患的心血来潮。
秦洵若无威胁,太后与皇帝自会照拂老将世家的情面给予他千恩万宠,可一旦他危及朝势,他们定会毫不犹豫地除掉他,除掉他背后的林秦两家。
况且,经年朝局变换,林秦两家之间早已不复最初和睦。
朝堂之中风云更迭,你升他贬,你算我谋,有的是冰释前嫌,有的是冲突渐起,还有的是积怨更甚,林秦两家很不巧如后两种。两家交情已久,情分自然是有的,可性质太过相似的两户将门,必然逃不了在权势地位上的争夺比较,两家老家主又皆为异常优秀强硬的将才,针尖对麦芒,长此以来,表象和美,暗流汹涌。即便在今上登基后二将深知其多疑心性,皆渐隐无争,可这多年积怨,实难轻易化去。
这样的矛盾冲突,在二十二年前太后赐婚之时达到了顶峰。
当初皇帝痴恋林初,想求娶立后,太后坚决不允,另择自己族妹之女,即右丞相曲伯庸与其嫡夫人堂氏的长女曲佩兰为后。皇上退而求次,想纳为妃,太后依旧不允,甚至为避免儿子再提求娶林初一事,直接一道懿旨将林初赐婚给了安国公的大儿子,当时的骠骑大将军秦振海。
从家世上来讲,这桩婚事绝对是门当户对的,并没有因为匆忙之举就委屈了林家或秦家,但这却绝不是一桩美满的姻缘。
安国公秦傲极力反对,秦家娶回定国公之女,看似将门联姻皆大欢喜,实则绝非良事。
一是太后为阻皇帝求娶而赐婚这事,说起来难免被旁人议论嘲笑;二是男人了解男人,任何男人被抢走心上佳人都不能无波无澜,尤其那人还是最不可冒犯的九五之尊,皇帝对林初的情意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没能娶着她,让秦家娶走,无疑拂了皇帝面子惹他心里不快,就算他嘴上不说,也定会暗生芥蒂;三是秦家与林家暗中不合已久,忽然结了亲家,这叫个什么事?
秦傲反对,太后坚持,他掰不过太后,且朝臣皆知林初的血统绝不可嫁入后宫,更不可为大齐国母,对太后此举并无异议。秦傲长叹一声,无可奈何,此后始终难掩对这个儿媳的不满冷待。
秦洵幼时模模糊糊意识到自己与母亲二人的瞳色与身边人差异过甚,虽然人的瞳色常有细微差别,比如他的归城表哥是纯正的墨色,小同伴楚长琴是深褐色,但从没有旁人像他母亲跟他一样,是蓝色的眼瞳,且他母亲还生了一头茶发,他自己虽是乌黑的发色却在发尾有些轻微的卷曲。
他不常见到母亲,也不喜欢多跟别人讲话,便扑到齐璟怀里仰起脑袋问他的小表哥自己为什么是一双奇怪的蓝眸,小表哥笑着地揉揉他的头,并未回答他,只温柔道:“不奇怪,很好看。”
他便也不纠结此事,左右表哥夸他蓝眸好看,表哥喜欢就行了。
直到七岁那年,一场被齐琅皇后以蛇吓唬的闹剧,皇帝本想草草了事,不想林初怒而护子,皇帝连忙着手严惩,重罚齐琅,禁足皇后,甚至大方地赐了秦洵一块令牌,执此令牌秦洵可自由出入未央宫中除议政太极殿与帝居宣室殿以外的任何地方,亦可抗拒除皇帝之外任何人的召见,包括太后。
极大的权力,真真是荣宠非常。
至于为什么皇帝为护秦洵而阻挡的一众人里竟包括一贯待秦洵如亲孙疼宠的太后,便只有局内人心照不宣了。
彼时刚经历惊吓的小秦洵对这个素来疼爱自己被他自小唤作姨祖母的和蔼太后并不设防,在几日后太后唤其去长乐宫玩耍时毫无防备地便去了,太后包握着他一双小手,笑得慈祥:“我们洵儿前几日是与琅弟弟生了什么气,说与姨祖母听听?”
秦洵小嘴瘪了瘪:“他欺负我。”
“琅弟弟怎么会欺负洵儿呢,洵儿是不是弄错了?”
“他把蛇塞我衣服里,他娘还想给我吃死蛇!”秦洵不明白姨祖母为什么不相信齐琅欺负他。
太后依旧和蔼,不疾不徐地用孩子听得懂的措辞说着话:“那是皇后,洵儿不得胡乱称呼,琅儿与皇后也只是喜爱洵儿想与洵儿逗闹,哪会有欺负洵儿的意思?洵儿往后不可对外胡言,否则姨祖母可要罚洵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