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章回歇了昼起来,先再问一遍各处安排妥当,听见说一应周备,人也都到位,方才往林如海处相请。然后两人一起到吴太君屋中。一进门,就看到吴太君、林黛玉已经穿戴停当,都是布衫布裙,脚上鞋子也是素面的青棉布,通体不用绸缎绫罗,只前襟上别一根五彩线结的蝙蝠络;也不戴金银珠玉首饰,吴太君头上插了一枝古藤的盘龙簪,林黛玉则是梳了个分肖髻,簪一朵五彩线攒的线花儿并一串小小的粉色玫瑰,又用五彩线编了精致的小辫垂到肩上,一发衬得青春俏丽、明媚鲜妍,真个布衫荆环不掩殊色。章回忍不住就看住了。黛玉觉察他目光,一转身就藏到了吴太君身后。这边林如海也用力咳嗽两声。章回这才上前向吴太君说:“人马车轿都妥当了,还预备了两张藤兜软椅。老太太到集场上去,高兴走几步就走几步,要不耐烦,稳稳当当坐了轿子,也一样走马观花。”吴太君点头笑道:“那就坐竹轿子去,那个不颠簸,要停要走又都便宜。左右也近,用人力也有限。”又喊林如海:“寿哥儿一会儿跟在我旁边。”林如海应了,上前扶了吴太君,章回、黛玉相随在后。院门前吴太君、黛玉上了小竹轿,健妇抬了起身,又有仆妇在一侧打青油伞遮阳。林如海、章回就在另一侧,林如海走在吴太君旁边,章回在黛玉旁边。邹氏另外乘一顶竹轿,跟在黛玉轿子后头。前面百步用二、三十个庄丁开道,后面丫鬟、嬷嬷一大群叽叽喳喳说笑着相从,一起往集场上去了。
却说林黛玉从小到大,虽神京扬州的远路走过两趟,在荣国府时也随贾母往清虚观打醮,近来扬州、南京各处走动更多,然而行动间不是车船就是乘轿,四周围拢严密,要看外头景致,不过从窗格子略略打量,且还有窗纱帘幕之类相隔。如今坐了竹轿子让人抬了走,四无遮拦,倒跟在自家园子里闲逛看景儿一般。纵目所见,近的圩埂、远的矮冈、高的旱地、低的水田,栀黄、油青、苍翠、墨绿一块块错落相间,其中又有众多大大小小明镜儿一样的池塘、宽宽窄窄玉带儿似的溪渠,倒映了碧蓝的天、绵白的云,就像一块缀了无数宝石美玉的织锦从眼前直铺到天边。黛玉不禁叹道:“我旧时读书,有‘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又有‘一水护田将绿绕’,虽多少能够想见情形,到底今天才算第一次知道究竟是个怎样的景致。”指着远处稻田当间几座农舍瓦屋,问章回:“屋子边上的那些,可是桑树么?”
章回道:“那门前两棵高大的是榆树。几树矮的、还有旁边池塘周边一圈的正是桑树。”
黛玉道:“却不知道那宅子有多大。”
章回道:“大概是五亩。”
黛玉忍不住笑道:“表哥一眼过去,就知道大小方圆。”又说:“‘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说的可是这样的景象?”
章回笑道:“妹妹读书多,但不知道咱们这边务农都讲精耕细作,一年要收种稻麦两轮,单论亩产早是远胜孔孟之时,八口之家,有田五六十亩就可自足了;再加蓄养的鸡豚狗彘,自种的瓜菜,塘里捞的鱼虾,只要老天不作恶面孔,日子便很能过得去。只是如此一年到头劳作不息,却不是江北、中原之地可比。再就是江南桑蚕素来最盛,郑朝黄道婆之后,棉纱又兴。如今四乡八村都广种桑棉葛麻之属,养蚕抽丝、纺纱织布,自家穿着之外多为贴补家用。因此越发劳碌,就到腊月也未必得闲。”
黛玉说:“难怪古诗上有‘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又有朱子家训,‘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农人辛苦,原来如是。”
章回点头,笑道:“妹妹若有兴致,不妨把《范石湖集》翻出来瞧一瞧,其四时田园杂兴既有田园景致,更有农事艰辛,归田悯农,与王摩诘、孟浩然正是两样风度。”
两人正说得有来有去,前头林如海忽而顿住脚步,等章回等人片刻行至,便问章回:“我听说近来江南农户逐绫绸之利,大兴桑蚕,以为风尚,甚至到了不事农耕的地步。这种情形,咱们这边可也有么?”
章回道:“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生丝价值胜稻米十倍,农人废田事而兴桑蚕,自然也是有的。”
林如海皱眉道:“农为国本,民又以食为天。废田事而兴桑麻,广成风气,只怕损伤根本,与国家社稷不利。”因问章回:“你可有什么说法?”
章回笑道:“农为国本,民以商富。如今江南富庶,工商大兴,原是自然之道,不能禁绝,也不当禁绝。然而伯父的顾虑也极恰当。想到这些年江南多种桑养蚕,去岁开耕的田土比往年少了三分之一,偏偏赶上天时不利,接连两次水旱,夏收不过平时四成,秋收也只得六成,导致米价暴涨,偌个鱼米之乡,城坊百姓竟险些吃不起米。当时我在南京,初时不明所以,后来接了大哥哥书信,才知道乡里是这样的情景。于是回信给大阿哥,建议家里除了免却部分佃租之外,应与佃户约定,来年补种多少稻麦亩数;又请父亲向县衙谏言,或出钱收买,或用陈粮兑换农户手上多的丝棉布匹,存于府库,等来年坊间丝价布价不稳时再行抛售。结果被父亲写信来说‘若等你的法子再来施展,行市早乱’,白得了个‘马后炮’的评语。”
林如海听到这里,忍不住也笑起来:“以官府之力平稳行市,从先秦李悝起,历朝历代都有这样的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