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山顶终年白雪不化,一路纵马驰骋,两岸芦苇临水而居,伴着秋风摇曳,他在漫天的芦苇丛中穿行而过,透过那些灵动的缝隙,看一座山明明灭灭,高高低低。
这是他住了十多年的地方,美则美矣,却一如往昔死气沉沉。
沉闷到云也不动,鸟孤单远飞,树落了黄叶,草枯死水中,好像只差一道惊雷,然后呼风唤雨,让天地也生动起来。
他终于嗅到血的味道,在浮屠山西边的那块水域中,想来应该是水麒麟又食了人。
胸口的伤疤一直没好,长了痂,就被他撕掉,接着流血,结痂,循环往复,大概锁魂链锁人尚不够牢靠,锁魂却是万无一失。
“主公,前面就是浮屠山了。”他身后是一众黑色长衫,为首的疤脸男人快马赶到他面前,小心翼翼开了口。
他手一挥,身后大批人马停下了。
浮屠山,是温柔乡,也是英雄冢。即使与天一教结盟,他也知道,此行并不是胜券在握。
因为他提前出关了,九转乾坤,已经练到了最后一重,只差两天,两天以后,再没人拦得住他,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但他在最后一刻放弃了。
继续下去,大概只有走火入魔。入关以来,阿东一直心绪难平,愈练至上乘,脑海中愈清晰浮现一张脸。他的心跳得很快,时时刻刻都要跃出胸腔,又似被一根线牵着,扯一下,就隐隐作痛。
但他却更担心线的那头,始作俑者还好么。
心越疼,他就越确定,黎素不好。
忽然之间,天地变色,周遭骤暗,风雨欲来。
“你们听,是甚么声音。”疤脸汉子问身后一众黑衣人,个个都只摇头,面露惊惧神色。
半空中传来撕心裂肺的呼吼声,似虎啸龙吟,力道之大,在场许多人只觉五脏六腑快被震碎,只得即刻护住心脉。
“是水麒麟。”阿东跨坐在马背上,马儿受惊,一双前蹄直撅撅撂起,瞬间马背倾直向下,他抓住缰绳,迅速驯服马儿,再抬头看去,只见远处水域上,先是涌起一道白光,渐渐有水花自高处四散开来,众人看到一只金色神兽跃于半空之中,狮头、鹿角,虎眼、麋身、龙鳞,牛尾,这便是水麒麟了。
麒麟本是祥瑞,不伤生灵,为走兽之尊。但望川宫养的这只,不知缘何竟要以活人喂养。
阿东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水麒麟立即钻入水中,顿时哗哗声一片,如大雨倾盆。众人只看到两只鹿角浮于水面,划开西边的水域,一路向下游来,终于到了阿东跟前。
阿东嘴角带笑,水麒麟闻到他的气息,忽然冲出水面,摇头摆尾,做亲近状,似他养了多年的神宠。
缥缈峰高千余丈,山上的人对山下异况一无所知。天高云淡,白望川看着树上扑棱翅膀的鸟儿出神,凌九重把手臂借给他枕,两个人和衣躺在合欢树下。
有一朵合欢花,离了枝叶,孤身飘落,摇摇晃晃覆在白望川额头上,凌九重小心用手捻开了,却将粉色花瓣贴上他的唇:
“还记得十二年前么,你跟我也是这样,倚在树下说着话。”
白望川将花瓣衔过来,眼底有一点水光,闭上眼,及时被遮去了:
“太久了,像上辈子的事。”
凌九重不再说话,只是替他把额边的碎发捋到一边,然后起身,挡挡身上的尘土,极其自然地向他伸出手,好像又回到了鲜衣怒马年少气盛的时候。
白望川也不扭捏,把手递给他,被他一把拽起身,凌九重执着他的手,往云踪阁走。
这些日子,二人有了些云淡风轻的默契,白望川还是云十三的时候,唯一能自由进出的就是云踪阁,如今不再受限,他想了想,除了云踪阁,却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那里的典藏秘籍看了一遍又一遍,白望川在凌九重跟前也不避讳,他想,他是知道自己的,虽然各种典籍牢记于心,却没有内力施展开来,就如同他是个阉人,男人的身份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根本没有丝毫威胁。
每一句心经之于痴迷武学的无为者,都是焚身的折磨;每一次撩拨之于心有波澜的去势人,都是泣血的讽刺。
进了云踪阁的院子,踩上木质楼梯,越过长廊,进了藏经阁,纸张古旧斑驳的味道扑面而来。白望川手里捧着一本书,倚在小塌上静静地看。平日里凌九重也会陪着他看,或者一边喝茶,一边望他,今天却有些反常。
他在案上铺了一张上好的鹿皮,取了反面,提笔挥毫,朱砂与浓墨并飞。
书看了几行,白望川偷眼去看他,看到他竟有几分认真的神情,勾勒一幅苍茫山水,似梦中栖息之所,不觉蹙了眉。
凌九重画得很快,画完了,他还要洗净双手,做一碗他喜欢的羹汤,陪他吃饭,然后一起去林子里走一走,桂花开了。
那香味惹得白望川很馋,凌九重问遍了宫里的人,才得来一个酿酒的方子。如果黎素在,他也不必这般百折不挠了,左使最会酿酒,桂花糕做的也叫人叹为观止。
不过,还是走了好,走了才清静。
最后还是忍不住在书堆里做了爱,绵长窒息到天地也失色,他们打翻一整面书墙,那些失传的秘籍散落,被折成一团,被撕成碎片,喘息声、啜泣声、撞击声,高低起伏,彼此投入到神魂颠倒,白望川的泪顺着眼角淌下来,有人用粗糙的手背给他抹干净:
“你应该笑的,笑起来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