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火车站,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旅人,在车站内外流动着,和夏末仅剩的一丝潮润混合在一起的,是酸腐的气息。
程静漪,坐在一个背光的角落里。她早已换下清洁的学生袍,穿上一件色泽暧昧不明的芥末黄色的粗布长旗袍。脚上的白色袜子是旧的,因此和黑色的平绒扣绊布鞋搭起来,就更加的不引人瞩目。她还特地戴了一顶软帽。已经洗过很多次的灰色亚麻软帽,帽檐软塌塌的垂下来,齐着她的腮。若是摘下帽子来,就会看到一张玉一样白净的面孔上,有一副很大的眼镜……她将软檐帽拉的更低些,偷眼看着车站墙壁上那个挂满了灰尘的大挂钟——离那趟去天津的火车开车,还有半个钟点。
她的身子被人轻撞了一下。
转头看看,是一个灰白头发的老人。因为困倦,正在打瞌睡,身子摇摇晃晃,歪过来,再碰她一下汊。
静漪往旁边挪了挪,只有半边身子坐在长凳上了。
她的脚碰了碰搁置在长凳下的柳条箱。小巧的柳条箱,看上去不起眼,里面装了个更小一点的皮箱,有衣服有书,还有一点西药。这是她早早的预备下的。来火车站前,她拿着一张当票去赎回了这个箱子,直奔了车站。
“让开、让开!朕”
听到呼喝声,她迅速的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瞅了一眼——拿着黑白相间警棍的警察在推搡几个背着大包行李的人,让他们往他指定的方向去——她心一提,随即又定下神来。
她戴的一副圆形黑框大眼镜就是个化妆工具,度数并不合适,反而让她视物不清,这让她的耳朵变的比任何时候都要灵。
“老哥,城里戒严了,你知道吗?”有人压低了声音在说。
“什么时候的事?我刚从通县过来,没有进城。”
静漪微微侧头,从镜框上方看了他们一眼。都是穿着长衫的中年人,其中一位鼻梁上也架着圆圆的镜片。
“……今天段司令出殡,当然全城戒严……听说,段家大公子……”声音低的已经细不可闻。
静漪占着长凳的一角,竖着耳朵听。
虽然这个消息在她听来并没有特别之处,但是如今的城防军代司令是陶驷,万一呢……
段家大公子……全城戒严……她想起陶驷那笑眯眯的面孔,说自己是“代司令”时候的模样。她不太愿意把陶驷和笑面虎这样的词联系起来。但实际上,帮着段家稳定局势的陶驷,全城戒严的目的不是为了北平城的稳定,而是要帮着段奉孝除掉他的兄长段奉先吧…上的扣子。
兄弟阋墙,人间惨事。
奉先大哥,奉孝二哥……都曾经是多么俊秀清贵的少年啊。
“……先前秘不发丧,等的就是大公子……到底是父子一场,无论如何都要回来送的……”叹息。
“这一送,可是老父亲还没送走,自己的性命就搭进去了……动了权、碰了利,父子兄弟都不在话下啊……”也是叹息。
静漪垂下头。
还有一刻钟,她就可以离开北平了。
这城中所有的富贵浮华、恩怨情仇,都将同她暂时的分离,而不必再加以理会。
她攥着母亲给她的小怀表。
最对不起的,就是疼她的母亲、信任她的嫡母、九哥……日后,听着表上滴滴答答的声音,想念他们,应该是经常的事了吧?
车站里忽然间安静了下来,静的能听到外面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静漪紧张的看着入口处,外面不停的有人涌进来,扛着行李,神色仓皇。她站起来,透过车站灰蒙蒙的窗口,看到了列队的士兵。
她转回头去看车站里面,黑乎乎的火车停在轨道上,拥挤的人群正缓慢的往里移动。
她果断的拎起柳条箱走到队伍的尾端,站在前头的人回头看了她一眼,问她,这位姑娘你也是去天津么?
她点了点头,没吭声。也没有回头,只听到士兵进站,三两个人一组,开始盘查……他们重点盘查的是青壮年男子。
静漪见状,便镇定的跟着队伍缓慢移动。
穿着灰色制服的军官带着士兵来到队伍前头,立在火车站检票员的身后,检票的速度又慢了下来。那军官不时的看看车站内,他的下属认真的在搜索着目标。他满意的点了点头,一回身,车站的站长过来,低头哈腰一番,递上一根烟……静漪捏着车票,递到检票员手中。
车票被她捏的有两枚指印在上头,油印的字迹都模糊了。
检票员特地拿过来再仔细的查看了一番,看看她。
静漪将帽檐向上挑了挑,露出前额。厚厚的玻璃眼镜,几乎遮住了半边脸。
检票员把车票还给她,站在检票员身后的两名士兵扫了她一眼,挥手让她进去。静漪直着身子,步速如常的离开。
“你,等等。”静漪听到那军官开了口。
她身子僵了一下。
是那日跟在陶驷身边的副官,叫什么,左志成的是吧……他是不是认出了她?
她正要回身,就听左志成问:“到哪儿去?”
“去石家庄。”年轻的女子在说。
“你拿的什么,到这边来,搜查一下。”左志成说。
静漪听到这里,抬头看一眼火车头的方向,迅速的朝那边走去。
她大踏步的走着,不时的与荷枪实弹的士兵和警察擦肩而过。
好不容易找到了车厢,真仿佛跋涉过千山万水一般。
她买的是最低等的座。拎着柳条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