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郑敖仍然会想起那个上午,那个,他本该订婚的上午,他站在酒店的门口,看着那个人挽着一个女孩子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他是这样迫切地想要离开自己,哪怕放下尊严都在所不惜。
他是作为郑家唯一的继承人长大的。
他还未出生就已经被放在了那个位置上。他的父亲有着稳定而相爱的同性恋人,他只是个意外,在他之后不可能再有别的兄弟姐妹出生。
他在簇拥中长大,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享受别人的爱与忠诚,而这些词从来不会被用来要求他。
他的祖母是一个手腕非常强硬的妇人。他祖父去世得很早,祖母一直在掌管整个家族。她几乎是握着他的手教会了他:你是郑敖,你是郑家唯一的继承人,你承担着整个家族的未来,你生来就该享受最好的东西。没有人有资格教你怎么做,你可以按自己的意愿生活,你做一个决定,背后就有无数的人为了你前仆后继,你不需要善良,不需要顾忌任何人,你只需要强大,睿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你只要一直赢下去,你就值得这些东西,因为你是郑敖。
他做得很好。
以至于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压根不知道自己错在那里。他以为他很像他父亲,所以最终会人生圆满,春风得意。
很多年后,他才知道,他的祖母,把他父亲当成了一个失败品。她像任何一个母亲爱自己的孩子一样爱他,也毫无防备地相信他不会让自己失望,但他最终把家族放在了第二位,因为他找到了比那更好的东西。
所以她吸取了教训。改进了她的教育方法。
有很多年,郑敖一直过得非常幸福,幸福而肆意。他本来就十分优秀,家世,外貌,智商,都是人上人。他身边换过很多人,见过最美的皮相,最柔婉的性格,最张扬的少年,和最荒唐的享受。
他过得太好了,以至于他没有空停下来想一想,这些他拥有的东西里,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家世,是能力,是*的发泄,还是某道一直温柔注视着自己的目光。
他一生爱过三个人。
第一个是他的父亲,在很小的时候,他本能地想呆在他父亲身边,父子天性,何况他们长得那样像,也许那时候他还太小,无法察觉自己的处境,只是本能地爱他。
在他发现郑野狐这辈子都只会对外宣称他是自己的侄子的时候,他收回了自己的爱,只余尊敬。
他有郑家人的高傲,什么东西都要最好的,别人心甘情愿奉上来的,差一分一毫,他就宁愿不要。
第二个是他的祖母。
她曾教与他很多做人的道理,教他读左传,学帝王学,御人之策,教他强者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也不需要任何软弱的温情,教他强大就可以获得一切,喜欢或者不喜欢的一切。因为他是唯一的继承人,身上流着不可取代的血脉,所以她对他纵容得过了分,以至于他把那当成了亲情。
后来关家卷入了大麻烦,她叫他过去,用命令的语气告诉他,他必须帮关家。即使这对郑家来说,会是一场伤筋动骨的恶战。
他是怎么回答她的了?
是不是用她教自己的那句话:“这世上没有人有资格教你怎么做。”?
第三个人,叫许朗。
郑敖大概是在高中的时候,知道许朗喜欢自己的。
那是在某个下午。他躺在许朗腿上睡着了,正在看书的许朗抬起手来,替他把挡着呼吸的头发挪开,他半梦半醒地眯着眼睛,看见了许朗看自己的眼神。
他喜欢这样的眼神。
仿佛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乞丐,看着自己仅有的一块钱,好像是在沙漠中走失的旅人,在沙尘暴即将到来的时候,看见了一片绿洲。仿佛自己是他的美梦,唯一的救赎,最初和最后的坚守。
他没有说出来。
他觉得也许说出来,许朗会觉得不好意思,以后大概会藏起来,那可不成。
那时候他已经玩得比较过分了,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没有人告诉他这样不对,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应该的,没人能留得住他的心。
他其实从小就很喜欢许朗,是那种对小老虎崽的喜欢,对新买的小汽车和对舒适床铺的喜欢。这种喜欢维持了很多年,直到他们都长大了,各自有了各自的生活。
他并没有骗过许朗,他在许朗面前,永远只说自己心里所想,包括他希望一直和许朗这样下去,包括他有时候觉得冷,只能来找许朗,包括他尽管不爱,却愿意和许朗谈恋爱,在一起生活。
他是在许朗一次次的拒绝里,在他的眼泪和抗拒中,才明白自己是多坏的一个人。
但他已经没办法做一个好人了。
已经尝过的温暖,就很难再放手,见过了明亮的阳光,怎么甘心回到黑暗中。他是这样自私的人,没办法委屈自己一天,想要的人,一定要抓住,请不过来,抢也要抢过来,锁在身边,再也不还回去。
他怕许朗离开。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什么都会,后来才知道自己什么都不会。他不会做菜,不会照顾人,他的脾气甚至很坏,每个晚上他半夜醒来,都会发现自己把手脚都缠在许朗身上,许朗已经被缠习惯了,默默地缩成一团睡着。就算他自己抓住自己的手,第二天早上醒来,仍然是原来的样子。
他从来没有意识到,他这样依赖这个叫许朗的人,欺负他,纠缠他,以至于成了刻在骨子里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