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实在是太冷了。
混沌不清的风涌进夹城,一呼一吸间,胸腔里尽是汹涌血气。许稷按着那冷硬甲衣,手心的血也渐渐转冷,她几乎感受不到他心脏的跳动,也感受不到他的呼吸,只察觉到沉甸甸的疲惫压在她肩头。
不要死,振作一点。
她想撑他起来,却根本挪不动,几次努力尽是徒劳。
好在有小卒及时赶到,将已经昏迷的王夫南抬进牙城,又速去喊郎中来诊治。
夹城内又只剩了许稷一个人,她走去牵了马,手握缰绳站在那血途中,想起一些事,那些她在母亲小札里读到的,大意是说人命比想象中坚强,却也比预料中脆弱。坚强在于不知它何时会爆发出怎样的能量;脆弱在于太容易消逝,像手中握着的一根丝线,稍不留神就滑走了,想抓却再也抓不到。
而她写下这些的时候,父亲已经失去了音讯。
抓不住会怎样呢?许稷没有继续往下想。
她看向牙城的入口,对早消失在视线里的王夫南几不可闻说了一声“谢谢你还活着”,之后就转过身,牵马离开了夹城。
天边渐渐有了光亮,前面的叛乱还未结束,都指挥使领着牙兵收尾,将还活着的叛军敌军统统抓了起来。
看样子似乎赢得了卫城的胜利,实际上却输得十分惨烈。许稷有生以来第一次从这样的场景中徒步走过,消失的鲜活的生命,因为立场与利益血战到死,有真正的对错吗?她尽管有片刻迷惘,却还是要往前走下去。
因泰宁使府多位僚佐被杀,王夫南又重伤卧床,使府一时间缺人带领,都指挥使便将许稷请了回来,这时许稷已接连三天没睡了。
她见缝插针在马车里眯了会儿,到了使府便跳下车,由牙兵领着往里去。
与都指挥使及判官一道将这两日所查情况梳理了一遍,许稷将纲要递给支使:“按这个起草上报文书,之后拿给我。”
她疲惫不堪,走出门又问都指挥使:“大帅醒了吗?”
都指挥使摇头:“血止住了,脉搏也还好,但就是醒不过来。某觉得大帅很沮丧,说实话前几日那样的状况,在他眼里其实已算惨败。但当时那景况,除了硬拼还有甚么其他办法?难道将使府拱手让给河北痞子吗?”
许稷抬手按住隐隐胀疼的额角:“知道了,我去看一看。”
她低着头大步行去王夫南寝屋,庶仆赶忙退下,只留他二人。许稷坐在榻前胡凳上,等了一会儿,后来熬不住,于是手撑额头闭目睡。支离梦境像破碎铃声,细细杂杂叮叮铛铛,让人更累。
天暗下来,最后连可怜暮光也一点点撤走,屋子便沉入了无边际的黑暗当中。
王夫南先醒了过来,试图翻动身体,却隐约看见坐在胡凳上的一个人:“从嘉……”
声音低哑,却仍将许稷唤醒。
许稷猛地坐正看过去:“醒了?”随即又起身走过去,在床侧坐下,自然而然地端过案上茶碗,舀了一小勺水递过去:“不管冷热,先将就着饮一口吧。”
王夫南将那水饮下,许稷便要去点灯,可王夫南却伸手按住她手腕:“谢谢你。”
“在高密时你也救过我与千缨,就当是还人情了。”她轻描淡写说着,又迅速岔开话题:“这几日我已大约查了个明白。河北眼下一团糟,叛军逃兵无数,原魏博及横海几个失势牙将带散兵南下,一路招讨流民匪贼,与泰宁副使勾结,打算将泰宁府吃下,所以才有了那晚的兵变。”
她毫不避讳接着道:“眼下的结果是,使府损失惨重,僚佐起码被杀了一半,至于士卒损失则更严重。善后工作很麻烦,抚慰金这笔开销就令人焦头烂额,州府不可能替你支这笔钱,希望你尽快处理。”没有一句安慰,有的只是公事公办的态度。
“魏王呢?”
“安全。”
尽管许稷言简意赅,没有多加解释说明,却无端值得相信。
她做事比预想中要可靠得多。
许稷忽不再说话,她伸手端过案上茶碗,将余下冷水一饮而尽,随即低了头。
因身处暗中不必在意自己及对方的表情,她开口道:“这次使府遭遇不测,某有失职之处,某将来必会多加注意入城可疑人员,确保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当然大帅也有失职之处,倘若能及时发现副使的变节心思,恐也不会酿此悲剧。”
都有失职,都需要反省。但眼下状况已是既定事实,只一味追责并无太大意义,路还是要想办法走下去。
她说话的口吻越变越官方,每到这时,就像是要离他远去。
王夫南甚至都做好了她起身离开的心理准备,可她却忽然侧过身,对他说:“今日是除夕,新年要来了,这个年似乎会很艰难,大帅做好准备了吗?”
王夫南这才察觉她握住了自己的手,那只手不大,也不甚温暖,却也有力。
是鼓励。
王夫南点点头,觉得她说完最后的话当真要走了,可她却没有,反是忽然俯身将头埋了下来。
他一愣,才想起来她是学许久之前的自己。
那时在高密,他也是这么将头埋在她肩窝,渴望能暂时安放长久以来的疲惫,想要获取一点点力量。
许稷很累了,方才撑着说完那些话,脑子早已混混沌沌。
她快撑不住了,想寻个温暖可靠的地方睡上一觉,王夫南这里就是个现成的好地方。
“从嘉?”
“别说话,我头太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