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千鸿蓦然想起三年前的一个冬日。
京都的大雪下了两天，以往度过的每个三九天的寒日里，陆千鸿只觉得那年最冷，最是能杀人。
就连城中那以往烟火气从来不断的暖香楼，都大开粥铺，接济无衣可披无饭可吃的贫民。
陆千鸿记得那时他身上穿了一件从城外破寺庙里捡来的烂袈裟，整个人混在行乞的队伍里，浩浩荡荡的人群，前头的人永远都那么多，好像师傅死时从嘴巴里吐出的血。
“小和尚，前头的人都领完馒头了，你怎地还是一个人杵在这？你的家人呢？”清脆有如黄灵鸟的声音突然从耳边传过来。
眼睛哭的红肿的陆千鸿抬手抹了抹眼泪，方才看清了眼前背把琴的姑娘。
“我没有家人。”
“给，你命真苦，就像姑姑常对我说的那样。”年纪约莫十四五岁的姑娘递过来两个热腾腾的馒头，像是想起了什么。
“你也没有家人么？”陆千鸿看着馒头，没有啃，他师承青囊圣手陆恩德，不受嗟来之食的道理，他懂。
“以前有，不过锦衣卫抄掉了我的家，那之后，我被人送进了教坊司学琴，姑姑告诉我，这是我的命，所以要我以后不要想不开心的事情。”眼前女孩灵动的眸子突然一黯。
“你父亲是在朝官员？”
“嗯，前朝吏部左侍郎周闵致。”一句临了，明显姓周的女孩突然粲然一笑：“我跟你这个小和尚说这些做什么。”
这下轮到陆千鸿反驳：“我不是和尚！”
“你看你一身袈裟破破烂烂，相貌却白净异常，不是城外寺庙里高僧的弟子，说出去，你看有谁相信。”
陆千鸿看了一眼自身，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子药味与泥土味混杂的味道。而反观眼前周姓女孩，负琴独立，三九天的大雪肆意纷飞，摇摇落落，竟不曾沾身分毫。
“师傅从前跟我说会抚琴的女子是祸水，碰不得。”
“你师傅这是什么歪理？”周姓女孩轻笑，不知为何，她跟眼前像和尚一样的少年聊天，心情都好上几分。
“不是歪理，只是他老人家对天下女子有偏见，你万不要上心。”
“我最近新学了姑姑教的曲子，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你心情会愉快，但你要不要听一下祸水的琴声？”
言罢，竟不理会觉得冒犯了的陆千鸿，取下琴盘腿坐在暖香楼所设雪棚的大木墩子上。
技法略有生疏，但落在陆千鸿这个门外汉的眼里，竟绕耳三年，有如天籁。
同方才听到曲子一模一样的前唐“落月”调
只是如今时隔三年再闻，故人不故，少年，也不少。
“周姑娘。”
胡文纵回过神来，自两月前出楼时不经意看了这间屋子一眼，那位推开窗户以琴音冠绝京都的女子，竟是第一次被风吹掉了脸上的面纱。
南国有佳人。
礼部掌嘉礼胡文纵只觉得最近新纳之妾与眼前人相比，如萤火较月光。
好似眼界都抬高了几个档次。
“今日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你走了，你赖以求援的那个老娘们已经被我派人缠住，说实话，周姑娘你从了我，大明礼部掌嘉礼府邸，总比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暖香楼，要好过一些。“
胡文纵搓着手，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就要去摘女子的面纱。
“登徒子！”
迎接他的是一声清喝，外加脸上一个刚出炉鲜红无比的手掌印。
陆千鸿上一秒就要出手刚烈至极，不知为何，竟又缩了回去。
唐朝海手抚上细雨，布条里跳出漆黑的剑柄一截。
只需陆千鸿一句话，他便可不出鞘，纯以剑气斩去眼前色鬼的头颅。
“好你个青楼周沁雪，罪臣之女，掌掴礼部官员，看来你今后，是不想安生了。”
胡文纵一身肥肉被这一清脆的巴掌打的颤了两颤，怒极反笑，一双大手直接上前掐住了女子的脖颈。
陆千鸿此时在屏风后挥手，唐朝海凝神，单手提剑鞘，古朴如磐石的剑柄下一息就磕向了胡文纵的头颅。
习武之人与不习武之人之差别，高下立见。
胡文纵只觉得双鼓太阳穴被猛击，眼冒金星之余松掉了还掐着一道纤细脖子的手，就势一个翻滚，倒向二楼过道另一侧。
陆千鸿气喘吁吁的站在唤做周沁雪的女子身前，头蒙黑布被摘下，双手微薄真元涌动，一时间，竟像极了那传闻里的江洋大盗。
另一边，唐朝海怀抱细雨，优哉游哉的挡在了胡文纵退路的另一头。
“你们是谁？”
这位当朝礼部官职算不上低也算不上高的胖子脸上第一次露出恐惧的神色。
陆千鸿没有说话，反而是一脸淡然的唐朝海开口：
“人这一辈子，欠债就要还钱，你欠了债，是时候该还了。”
陆千鸿接过话头：“胡文纵，三年前信王府的礼乐客卿，没想到你这只杂鱼，三年间摇身一变，竟真穿上了官服，呵呵，礼部掌嘉礼。”
陆千鸿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其上看似并没有什么灰尘。
地上的胖子看着陆千鸿的脸眼神一滞，像是想起了什么恐怖的事情：“你你是他的徒弟？”
陆千鸿拧嘴一笑：”托你们的福，毁去的大半青囊经，余下的那部分，都记在我这里。”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头。
“你原来会武功！”胡文纵眼神此时瞟向陆千鸿的双手，脸上恐怖的表情换成了迟到的恍然大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