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前卒青铜甲内的里衣黑中带红,实为血红、殷红。
任谁在雪地里一身青铜甲衣也会动作僵硬、声音僵冷。军人,非亲,不必披麻戴孝。谁也没规定只能秦军着黑,送葬一样可以。偃旗易服,可掩藏死者身份及埋葬地。
驭奴前主人是齐国大贵族,替主家牵牛驾马,见过一次,还有陪葬的奴隶。幸未让他随至墓地,只有主人死去,他才能有此荣光。
他慌忙低下头,暗庆遇见的不是冥兵。
其实驭奴也不知到底在怕什么,未知可怕,但他还敢看上一眼,活人却反倒不敢。离了前主人,他总感到有些无所适从。尽管老者一定什么都知道,他却不敢问老者,怕错得更多。
就象现在,鲁国贵为周王朝宗邦国,他也不敢跪——不久前他才经历惨痛教训,跪了访齐路过的鲁公车乘,却惹恼了前主人,险些丢命。
脸颊骨上前主人赐印隐隐生痛,他迟疑了一下,刚刚抬起的手又垂了下来,转抚上牛背。这才又想起,传闻牛能见鬼!
自始自终,最淡定的其实是牛。刚才被鬼将,不,鲁将目光扫到,才颤抖不已。
牠,也怕做祭品殉葬。驭奴默默想到。他死不算祭品,不算人牲,奴血召唤不来神灵。老者买牛车和他,也只能买一年使用,一年后仍然要还归集市,等待下一个买家。直到,前主人消气吧
牛车前方不远处,就是三岔道口。
一条往南,一条往东南,一条往西南。再过去不远,且又分道,没入群山万壑中。
山虽丘陵,不高,但层峦叠嶂,道廻往复,壑不知深浅。
马前卒恭敬等待老者答复,态度不卑不亢,颇有鲁风。然他其实并非鲁人,但会齐鲁语,甚至更多。此前所遇乡民无知,无盐邑具体位置,有说宿杞,有说卫鲁,后又齐楚,竟无一人能说清。
牛车载有大量竹简,主人非师即士。
黑甲将领命小卒问道,声音虽僵冷,却并不倨傲。询,非殉,有请教之意。音发肺腑,乃上古礼语。马前卒所执叉手礼也是古军礼。
这是一支贵族军队,上至将军,下至小卒,皆是。
礼不下庶人,若密网不下河塘。老者在稷下学宫,孜孜以求的便是循周礼,制齐礼,绘盛世,匡乱世。礼并不是谁凭空想象想制便制,而是先人治世经验,区别野人的社会行为规范。事实上,礼也不可随便施,服饰也不能乱被。当今乱世,便是因礼崩乐坏。
然而,老者不料,在这雪地荒野,竟遇见比周礼更为古老的殷礼。非熟知周礼看不出其中差别。商自下而上敬天神,周自上而下师圣人。周灭商,封殷遗民于宋,使其保留殷礼奉商朝宗祀。周以宾礼相待,其实更多是为参照损益,以便殷礼周袭。
故宋守殷礼绝不相违,哪怕破国。敌未渡完河,不攻,是为军礼。可说是最后的贵族军队。
但是,二十七年前宋已被齐、楚、魏三国联手灭掉。
殷人尚白,宋亦沿之,更不会换帜易服。鲁,也不是。身为齐国大夫,老者对齐鲁两国贵族了解极深。
种种可能浮现眼前,都被老者一一推翻。一时又觉鬼气森森:喘大气的只有马前卒一人,别的彪悍将卒青铜盔甲覆面,呼吸天色灰濛,看不真切。再看下去天更黑。
无论是与不是。兵者大凶,行人见避。
老者默然片刻,抬手一指,却偏了些许。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不知有意还是无意。
童子不知无盐邑何处,没去过。心中默想:“叔公不发一言。闻丧缄口,礼也。”
先前他听马前卒鲁地口音,鲁国最崇周礼,是为周礼正宗。大眼看着比他大不了几岁的马前卒,见对方身形高伟却不以势压人,彬彬有礼,内心十分羡慕。如若不是时机不当,定要与马前卒请教一番西周五礼之一的军礼。
西周时是贵族打仗,两军约战,阵列对冲,若一方战败,逃百步便不再追。而后诸侯争霸,礼崩乐坏,大量平民参战,战争规模也越来越大。别说放,连降卒都杀。正如长平之战,令他不齿。
童子心有所思,故有所向。
年轻驭奴依然低着头摸牛。老者指路时,他连头也没敢抬。
他是世奴,自他父辈祖辈祖祖辈起,就传下来印在骨子里对贵族的屈从。其实,无论遇到哪一国的军队,哪怕冥兵,对他而言都一样。不杀,还是奴隶。杀了,仍是鬼奴。而他听说秦军坑杀四十万降卒,最后还放了二百四十人。那二百四十人说不定就是奴隶。奴隶不是人,杀了不算战绩。
他还听说秦国许给奴隶军功爵位,可以去除奴籍升为平民。刚刚误以为是秦军时,他内心还有些小小躁动。可惜,不是呢
奴隶驭夫的诡异心思自是无人理会。
黑甲将领如电目光又在三人脸上来回片刻,微微点头,率队离开。一路上,大抵都认为他护的是灵柩,应去蒿里。他在马背上目视横亘前方的陌生山峦,不由低语:“不其错?”
将军离开,马前卒也不耽搁,忙叉手致谢后,又“哔哔哔哔”跑回去,追上了将军的马。正好听到将军自言自语,以为问他。接下扔来的缰绳,想了想:“王。不其。”
所问人当中,只有老者面上无迟疑。应不会再错。
牛车“吱呀”,重回大道,继续向南行。这里只是群山环绕中的一片小平原,很快就又进入茂盛的山林。这样的小平原,在丘陵地带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