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端木大屋西南角的,都是说不上话的女人。
伊希附近的几名妇人,迅速爬起挪至熟识人一桌。挤在一起擦拭裙衫上的污渍,头侧偏看过来,有埋怨,有鄙夷,还有幸灾乐祸。那目光,都分明是认得伊希。带小孩的妇人,伸手揽过自家孩子的脑袋,深藏在怀里,略带同情的神色间,还有些庆幸。闯祸的不是她们的孩子。
青色罗帐轻拂过伊希的发际、额角,伊希微微垂目,看着地板上一片狼藉中的鱼骨,若有所思。
婢女缩成一团伏在过道地板上低声啜泣,状态凄楚可怜,却也勉力支撑着一分执拗。
这还是个看气节的时代。有君王一怒流血漂橹,也有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当家主母的四个贴身侍女,八个仆妇,十六个婢女,在两族人面前都很得体面。每日大屋两餐发放,都是由她们代主执行,可谓天子近臣。很快,便引来了不远处的男人关注。
“发生何事?”
“鱼羹洒了!”有女子淡然回到。
“洒便洒了嘶,今日?禹河鲤?”“确然!”另一男子回到,显然事先得到了消息。
“啊?”“噫?”顿时数人惊呼。更远处的男人也开始过问。
“禹河鲤?怎么回事?”
禹河就是黄河。鱼腥难咽,一般都不喜食。但禹河鲤不一样,不仅肉质特别鲜嫩,还毫无腥味,实为难得的珍馐。每年靠山端木送岁贡去卫国,渡禹河时都要付钱请人捕捞,返程时有多少算多少,先遣人送回靠山。名为尝鲜,实为添喜。
年年如此,图吉祥,庆有余。
“晦气!”时值春祭到来前,一时群情激奋,“抢食乎?没规矩!”
“泪雨滂沱,何其无辜?”“似闻,逐奴饲野人乎?”“再闻,夺羹违食规乎?”“须闻”
若问,禹河鲤如何不送卫国,答案就是宗主吃上瘾就麻烦了。如此珍稀,宗主都吃不上的禹河鱼羹,竟然被打翻了!这还了得!
这下,上座客也坐不住了。一老者放下筷箸,顿了顿,突然痛心疾首:
“嗟乎!端木遗风,将为后人亲手断送乎?吾靠山竟出此不仁不善行为,悲莫悲乎?任其下去离亡族不远矣!”
这么严重?
伊希这才吃了一惊。起先她就发现鱼不对,后来本以为众人护食,哪知境界一下就拔高到遗风。遗风这词,一听就与老祖宗有关。还亡族,简直了!她看了看自己才六岁的小手,再抬眼望向北面上座,奇怪这种亡族灭种的言论,怎么就不看家主脸色了?
说话那老者也不是很老,还没他身后陪坐那部分人老。而他正是一位门客,被人叫作“鹤驾西”。伊希不知是哪三个字,听着象是,看着也象鹤,正是她心目中锁定隐士之一。
平时也似乎门客之首,一呼百应。
“然也。子贡赎人,今或忘乎?”
“岂敢忘欤?昔吾宗祖——”
话音未落,满堂男子已开始重整冠带,然后虚坐足后跟,上身挺直,目不斜视。
女人们自是不能当众解衣重系,也忙放下筷箸,把坐姿摆得端端正正,也都不敢坐实。
伊希顿时觉得自个矮了半截。她看向前方乌压压一片脑袋,似乎,被集体忽略了?
接下去,但听十数位门客竞相追忆,举端木列祖列宗二、三事,仿佛那就是他们的祖宗,比端木族人还记得滚瓜烂熟。范姓族人吃端木家的饭,也恭恭敬敬,洗耳聆听。
这还没正式祭祖,就提前发动了。
子贡赎人,是说子贡曾赎回沦落异国为奴的鲁国人而不计报酬,这事孔子都不赞成,但他还是做了。孔子死后,他还放弃家财守墓六年,事师至孝。端木遗风,就是赞他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相形之下,伊希待奴堪称恶劣,为了父亲的钱财罔顾下人性命不说,其中还有端木孟良背地里藏钱的问题,也是不孝。当然,这些话没人说,自行领悟。
不过伊希尚未为此羞惭,便又吃了一惊。子贡,端木赐。卫国端木是端木赐后人?
而她是端木赐后人赐姓后人的后人?
有点拗口。
此时,前方又传来:“昔卫国时赐,卫鲁之相也。师从鲁孔,丘谓之瑚琏之器也。”
瑚琏是盛放黍稷的玉祭器,鲁大夫孔子称赞端木赐栋梁之才。
伊希脑海中电闪雷鸣,不断同步。二百年前端木赐曾任卫国和鲁国宰相,存鲁,乱齐,破吴,强晋,霸越。且极擅经商,富比陶朱公时,越王勾践“除道郊迎,身御至舍。”勾践这人就不说了,对你越好所图越大。而陶朱公范蠡,嘶伊希倒抽了一口冷气,姓范!
——范氏这是要卧薪尝胆的节奏?
上西院是西施的西?囧了。
她抓了抓头上的小包包。很明显,现在这个范混得不如端木,谁知又在图谋什么大业。现任秦相范雎也曾忍辱负重,便下偷生总之一句话,就是自污求存。
但是这个范和范蠡挨得着吗?不会随便一个姓氏都有个牛掰的祖宗吧?
堂上一干人还在继续。伊希心思又折回了堂上,同时有点烦了。敌情不拿出来大家讨论,到时齐军打来,祖宗再牛掰顶个p用!并且她姓伊!姓伊!说这么多,和她有毛关系?不会太看得起她!
然而,事情马上就水落石出。
“吾赐姓后人,亦以瑚琏自持。”
“吾靠山家主莲,其性也若莲,其质也如琏。板荡忠臣,因授大镬,守地无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