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很好。
春天的太阳照下来,我望着坐在院子里槐树下的爷爷。
我看不太清他的容貌。只看得清他常年戴的那个帽子。有点儿像平顶八角帽,纯黑色的,样式中规中矩,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这种帽子在乡下上了年纪的人中间很普遍。
但是别人戴着都没我爷爷戴着好看。
他面容棱角分明,长脸,两鬓已经明显斑白。头顶的白发看不出来,因为我记得他一直都有戴帽子的习惯。
他坐在院子里,他的背后是青砖瓦房。
这座房子是当年他和奶奶结婚后自己一手盖出来的。从烧砖开始。从院子出去,顺着路一直往南走,过一座大石桥,再往南,奶奶说那里曾经有个土砖窑。现在只剩一堆黄土。
这座已经几十年的青砖瓦房,就是爷爷奶奶当年起早贪黑自己从土砖窑里烧出来的。
砖全部都是青色。粗粝的青。偶有一两块上面带着稍许暗红。
爷爷和奶奶坐在院子里。
我在他们俩面前。有光透过槐树的枝叶打在他脸上,晃得我仍看不清爷爷的面貌。
爷爷端着大瓷碗,坐在木椅子上。
他转过头来,看着从灶房出来的奶奶。
奶奶在家里总是一刻也不得闲。从堂屋到灶房再到院子里。
奶奶对着爷爷喊了两声,爷爷仍坐着不动。
然后奶奶便又去忙别的了。他们俩总是不会吵架。爷爷平日里话不多,办起事来却是雷厉风行,十里八村都知道他。奶奶基本上是不拿事的,她从来都是依着爷爷,从来都是听爷爷的。几十年下来早已成了习惯。
我看着忙碌的奶奶,看着端着大瓷碗坐着不动静望着某处的爷爷。
他们都不理我。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像我小时候一样,总是在院子里独自玩耍,奶奶忙前忙后总是闲不下来,爷爷就在一旁陪着我静静坐着,总是不说话。
只有我问他的时候他才回答。
有时候老师布置了作业,我坐在院子里抓耳挠腮写不出来,当时是一年级还是二年级来着,忘了。不会做,就央求爷爷。他拿着作业,眯着眼睛,给我读题。他总是把题目里的“还能”、“还有”的“还”字一概读成“还钱”的“还”,我一听就急了,说,爷你读错了,我们老师说这念还。他总是笑着答应,可下次读题,还是照样读成“还钱”的还。
可是我已经很满足很骄傲了。别的小孩儿的爷爷都不识字,我爷爷还能帮我做作业。
我问他为什么识字,他说他年轻时候还当过生产队长。明显答非所问,我也意识不到。
他还有一个听了很多年的收音机。还有一个要装好几节很粗的大电池的银白色手电筒。最终都坏掉了吧,现在也找不到了。
都是我小时候的事了。
现在我看着爷爷。
大概有十几年没怎么好好看看他了。
以至于我此时再看他已经有些陌生。
陌生到完全不能把他的面貌看清楚,不能清楚地把他的眉眼呈现在脑子里面。
还真是不肖。
每次总是下意识地刻意躲避着某些想法。
以至于十多年下来,竟然已经变得有些陌生了。
此时我却想看清他的脸。
我睁大眼睛,聚精会神努力望过去。
阳光打在他的脸上。
看不清,一片模糊。
我很着急。
着急的快要哭出来。
我哽咽走过去,离得很近,很用力地看着他的脸。
终于看清楚。我恍然大悟。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爸爸,我的叔叔们,他们虽然长相都不尽相同,可是他们三个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爷爷的面貌特征啊。
还是相通的。
我突然很高兴,也很难过。
最终所有情绪都变成难过。
没有青砖瓦房,没有槐树,没有爷爷。
我醒了过来,眼泪和鼻涕模糊成一片,哭成一个傻逼。
室友问我怎么了,我说,我做了个梦,我想给我奶打个电话。
——戊戌年,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