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大家每天都屁颠屁颠地跟在她爸爸身后,捂着嘴偷笑,其中也包括了方以北。
每当这个时候,乐乐都会站在远处,耸着肩膀,捏紧了小拳头,恨恨地盯着他们,嘴唇蠕动。
后来,记不得哪一天,一夜梦醒,乐乐爸爸的死讯就在村里传开了。人们用同情或者旁观的语气议论说,他在昨晚的暴雨中被一架超速的大货车撞倒后,轧成两截,那两条不安分的腿,被甩飞了几丈远……
可连同乐乐在内的这群孩子,甚至都不知道这天晚上下了雨。
方以北试着,在脑海里想象那幅场景。那时的他,或许在为某件繁琐事拧着眉头发愁,可能在操心女儿以后上学的费用,也可能难以忍受成天被一群烦人的孩子嘲弄……倾盆的大雨里,他连一把伞都没有,浑身湿透,冰凉,想快一点儿回到家,在灶火上把身子烤得暖暖的,摸一摸女儿柔软的头发。
可那条腿,那条让他不能正常活着的腿啊,就是不听话。从马路这头到那头,短短的十几步路,他摇摇晃晃,刚走到正中央,漆黑的大雨里就突然冒出一片白得亮眼的光,伴着刺耳的轰鸣,连刹车声都没有。
那个五岁小女孩的父亲,在寒意袭来的刹那,他就知道自己躲不掉了。
只是,在他抬起手挡住眼前迎面而来的车灯时,在他拖着腿想从死神手中挣扎最后一把时,在他剧烈地倒下去时,他在想什么呢……
方以北想不下去了,他也不敢去想,那时五岁的乐乐,到底承受了什么。他希望她会和那时的自己一样,懵懂无知,什么也不在意。
真实的记忆告诉他,当时的乐乐,什么都在意了。
听到乐乐爸爸去世的消息,他们那群小孩的第一反应是:意思是,我们以后再也看不到他奇怪的走路方式了吗,他为什么要死?
然后醒来闹着吃一两大碗米饭,继续聚在一起,去偷偷踩坏隔壁大婶种的菜,或者端掉矮灌木丛里小鸟新筑的巢。再见到乐乐,除了看上去眼睛有些红肿,也没什么大不了。
然后不知道谁带了个头,大家开始在乐乐面前,拖着半条腿学她爸走路,一瘸一拐。他们还以为,乐乐还是只会像以前一样,在远处气鼓鼓地瞪人。
这一次,乐乐走向了他们,并且,弯腰捡起碗大个石头,扔向了那群讨厌的人。同时,她开了口,嘴里吐出一大串他们听都没听过的污言秽语,气势汹汹,当场把一大半的孩子都吓哭了。
从那以后,乐乐就像变了一个人,或者说换了一张嘴,开口就咒,闭嘴也骂,老少通吃。方以北那几个孩子,碰上几次后,见了她都躲着走。
只是别人说她没有素质,讲她爸没有教好她时,她眼睛里透出的那种东西,方以北总是看不出那是什么……
在外婆家呆的这几天,外婆总是变着法子给方以北做好吃的,每天服药的外公给他讲着那些道理,喝了外婆说是大补的药,额头常常冒汗,病情似乎真的有所好转。而方以北,也忘了父母离异的痛苦,连心中关于叶麦的那道伤疤,也淡化了不少。
他要走了,尽管外婆百般挽留,外公眼神里难掩失落,他还是要走。因为,明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他要去送叶麦最后一程。
跨出那道门槛时,外婆拉住了他的衣角,把两张钱塞到了方以北手心里,一张是崭新的一百,一张皱巴巴的十块。
一百元,外婆徘徊在好几户人家门前,纠结着该怎么开这个口,最后才咬咬牙腆着脸借来的;那七个鸡蛋换来的十块钱,还是被外婆紧紧攥在手里的形状。
方以北不忍心拒绝,更不忍心接受,他借着回屋取东西的借口,把那张一百偷偷塞在了枕头底下。
外婆说:“乖孙子,你别嫌少啊……”
方以北笑着摇头,把那十块钱装进衣服内层的口袋里,捂得热乎乎的。
回到家,好像是从天堂,坠入冷冰冰的地狱。方爸喝酒喝得更凶了,一旦醉了,他就会指着每一个之前方母用过的东西,胡言乱语。
打开门时,方以北看到他正抓着一个白瓷杯子,大喊大叫了一番后,砰地一声摔到地上,砸得四分五裂。
“你还记得我们结婚前说的那些话吗,啊,你说想生一儿一女,儿子生了,你还想怎么样嘛……你以为第二个流了我不心痛啊,我也自责,我没有保护好你们……你天天和我吵,怪我,没关系啊,如果你能好受一点的话。我工作本来就忙啊,不赚钱拿什么养儿子,你不理解我就算了,还要和我离婚……那离就离啊,没有你我又不是过不了!”
“爸……”
方爸转身,满脸除了酒气,还有泪痕。
这一天,十八岁的方以北第一次知道,在他每天呼吸着空气,沐浴着阳光时,他的妹妹或是弟弟,一个本应该幸福快乐的孩子,甚至都没来得及看这个世界一眼。
他是幸运的,每一个平安健康活着的人,都是最幸运的。虽然,他们活着,必须用一生苦难来偿还这份幸运。
十六年前的一个夜晚,两岁的方以北躺在温暖的婴儿床里,做着温暖的梦。怀着身孕的方妈过度劳累,烧了三十度的高温,瘫在床上浑身发软,而方爸正在加班,毫不知情。
等她独自出门,跌跌撞撞走了好远来到医院以后,还没开始抢救,医生就甩来一句冷冰冰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