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月给奶奶请安。”
凉玉上下打量拂月的脸色,见她眼底仍是淡淡乌青,神思凝滞,仍然没有半分改观。
她叹一口气:“最近还常常做梦吗?”
拂月的眼神疑惑地看过来,她向来是小心的、内敛的,此刻也只是温驯地抬了头。
“那些噩梦……上元灯节。”她定定看着拂月,眼见她的脸色从白转青,瞳孔收缩,嘴唇微微颤抖起来。
那一定是不堪的回忆。只是,去除腐肉,伤口才能愈合。
她许久才定下神来,手指无意识地搅着帕子:“有时还会有,午夜梦回时。”她努力绽出个乖巧笑容,“奶奶不必担心,孙女无碍。”
“睁眼说瞎话。”凉玉冷冷打量她。
少女有些诧异,觉得今日的萧氏有所不同,可没长好的疤痕被人揭开,一旦开了个塞子,内里的惊涛骇浪就要忍不住滚滚涌出,痛得她想要喊出来。
可以吗,最严厉最不苟言笑的奶奶……
凉玉低眼吹了吹滚烫的茶水:“出事以后,你与我或你爹,说过没有?”
“奶奶……”她近乎是哀求她不要再提起,“没有,谁都没有过问,谁都知道,这是……”
“奇耻大辱,是吗?”萧氏冷静地接话,“你为什么没有寻死?”
拂月的眼中盈满了泪水:“拂月一心求死,当时爹爹视我如瘟神,天下当我是笑柄,可是奶奶,唯有奶奶,不动声色地将拂月移到了您的院中……”
从小,她都以为奶奶不喜欢她。
的确,姐姐英姿飒爽,更得奶奶欢心。她与小妹,一个是羸弱的书呆子,一个是痴儿,奶奶从未对她们流露丝毫宠爱。
可是那段难挨的日子里,她被奶奶强硬地留在自己院中,当某一天她从噩梦中醒来,看见不苟言笑的萧氏披着睡袍站在她床边,冷冷道:“拂月,死了容易,活着却不容易。”
许是因为这句话鬼使神差地激发了她的斗志,她吊着一口气,撑到了现在。她的眼泪汩汩涌出,再也绷不住平日里那副乖顺听话的表情,面容微微扭曲。
“拂月,有些话奶奶没有告诉你,是觉得你年岁尚小。可是我看,倘若不说,你永远不会懂。”
“你以为你父亲不在乎你,你晓不晓得,为你和韩荔退婚的哪一日,你父亲堂堂七尺男儿,在这里流泪,说对不起你?”
拂月惊诧地抬头,怔怔地望着她。
“你爹算计利益不假,想求兵权也是真,可是从来没有因为你出了这件事,就嫌恶你、不爱你、把你当成瘟神避之不及,他是带兵打仗的人,名声,贞洁,跟亲女儿比起来,对他来说什么都不算。”
“你没嫁人,不知道,这个世上虽然所有人都似乎把这样东西看得很重,但其实它并没有这样重要。”
她扔了一沓信笺,拂月接过来看着,眼神逐渐错愕,似是难以置信。
“你现在应该知道我为何一直希望你整日读书,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事情都像书中的仁义道德、lún_lǐ纲常一样清晰。就如这信件上写的,本朝最有名的贞洁烈女,触柱殉夫的那位,其实早与家里的管家暗通款曲。再有,怡红院里的前花魁是怎么死的,你可看清楚了——为救情郎,在官府刑室里被殴打折磨致死,临死也没道一个悔字!”
拂月的手哆嗦着,一时间不知如何消化。
凉玉淡淡道:“你现在明白吗,女人的贞洁,跟她是否忠贞并无关系。我们活在世上,靠的不是白璧无瑕,而是问心无愧。”
拂月眉心一跳,许久不曾回过神来。
凉玉抚上她单薄的肩膀:“身体上的伤痕终有一日会恢复,你是个年轻人,身子好得很,现在根本看不出一点痕迹。你之所以还觉得痛苦难耐,是因为这里还忘不了。”她伸出手指点点拂月的胸口。
“你一天忘不了,它就一天好不了,一直溃烂下去,一辈子都折磨着你。”
少女肩膀开始颤抖,“我……”她终于小声呼救,“我忘不了,奶奶……”
“奶奶问你,在这件事里,那些人有错吗?”
拂月眼里浮上一层怨恨和恐惧交织的神情,重重地点了点头。
“郑家有错吗?”
她仍是点头,眼中痛苦不堪。
“那,你有错吗?”
她愣住了,许久,恍惚着点了点头。
她也曾经是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侯府小姐,曾经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曾经是春社拔得头筹的才女,赢得无数人的掌声和赞誉……要是没有那一天,要是没有那件事,要是她早一点带着婢女回来……她像小兽一样呜咽出声,用手捂住眼睛,眼泪从指缝中不断渗出。
头上被重重拍了一下,萧氏用了十足的力气,打得她眼冒金星,萧氏眼神严肃,一字一顿:“在这件事里,你没有错,你一点错都没有。”
她停止了哭泣,呆呆地看着她。
“云拂月,你为何连这点小事都想不明白?”萧氏勾起嘴角,反唇相讥,“难道事情发生,只是因为你带的婢女少了,回去的时辰晚了,走的路不对吗?假如京城所有少女都跟你一样的想法,东西两市、上元灯节,早该被取消了。”
“既然是别人的过错,你为什么要怪自己?你先前的日子摆在眼前,你为何不敢继续走?”
“不可能的,奶奶……”她眼神酸涩,想到下人们的指指点点,想到春社里其他女子看她的眼光,想到那些关于她的腌臜的流言蜚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