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立了会儿,春风过处,他经受不得,背身掩嘴低咳。
我一时情急,也没在意君臣之分,帮他抚背舒咳,一摸上去,才知他衣裳穿得单,寻常人在开春减衣是没关系的,可是太子不行,他一向体弱,现今病得更沉了,轻易是受不得寒凉的。
万幸黄钟取了软绒披风跟着,见状快步上来,我连忙接过给太子披上:“殿下穿得过于单薄了,还是尽早回殿中休息才是。”
他道:“不妨事,春风轻暖呢。”
我为他系好披风,再拢拢两肩,尽量让他保暖,别被凉风吹到。
他再温声说了句:“有一回,你也是这样做的。”
有些尘封的记忆,便在这一句话里翻涌上心头。
我慢慢收回手,回忆起了总章二年,那天晚上太平公主的生辰贺宴散了,太子追来将我遗落的锦帛还我,他笨手笨脚不会系风披,我的确也像方才一样,对他做过同样的事。
这样温雅仁和的太子,所有和他接触过的人都会觉得他好,打心底里希望他康泰平安,尊他、敬他,舍不得看他为难。
我从悠远的记忆中回过神,浅浅地笑:“殿下,那些事过去很久了。”
太子不絮言此事,也只是笑笑。
他屏退了旁人,转身去看花,慢慢地说道:“人最难得是有初心,见过你一次之后,孤从未放下过你。孤以为这是初心,天成郡主说是执念,其实初心也好,执念也罢,孤都是真真切切盼望你过得好。那年好不容易宫中进了位新太医,颇通内眷杂病,孤打算与你说说,让他去韦府走一趟,哪知突然就听说了你同韦真境和离的消息。你嫁他时,孤不甘心,你们和离了,孤也不开心。你一定是伤怀的,那个时候孤很想找机会劝解你,后来你离开了长安。呵,人间的事,总是多变的,如今你沉定许多,似乎不用别人来劝解了,孤想多关照你,却是无法做到了,病成这般模样,力不从心了。”
我静静听着,心中百感,人间事多变,人间的情,又岂是一句两句说得清楚的?我只能将渺小的自己深藏,努力说出最得体的话语:“殿下不要想太多,你会好的。”
他摇头,仍旧是笑的,笑容似隐着些许无奈,他说:“杨仙儿,如果我的身体比此刻好得多,那么我会问你一句话。”
“而现在不敢,是因为……我一副病躯,委实不敢耽误了你。”
从“孤”称“我”,他将自己的态度放低,他说的话并不难懂,我若是沉默,或是说别的话搪塞,必是装傻。
年纪小时,万事可以躲过,待在红尘中翻滚了几个浪头,便失去躲闪的资格了。
我郑重跪下,俯身拜倒:“殿下抬爱,臣女始终铭感五内。”
太子静立,再缓缓说道:“春景正盛,该好好看花才是。”
我起身,不是为了客套陪他,而是为了践行一个未允的承诺,那年他说春迟花尽,遗憾没有同看一场春花的盛放,而今我来到这合璧宫中,殿前海棠明艳,是开得最美的时候,春未老,花亦正好。
后来太子倦累,我送他回殿后即告退了。
要离开合璧宫时,有人叫住了我。
华美宫服的女人由小宫女搀扶着走到我面前来,轻鬓丛梳,青黛眉长,她衣饰与别不同,我立刻就分辨出她是内廷女眷,又见她年岁青春,杏眼娇态,有芙蓉之艳,加之从绮云侧殿方向走出,我就知道了,她当是左金吾卫将军裴居道之女,当今的太子妃裴氏。
“臣女杨仙儿给太子妃娘娘请安。”
自问,我礼数周全,毕恭毕敬,没有哪里值得挑剔,可是这位太子妃偏是心胸狭小,爱捕风捉影,更爱凭空臆想。
裴氏用轻蔑的眼神看我:“你就是杨仙儿?你这样的女人也真是好笑了,昔日仗着太子一时新鲜喜欢你,端着架子好不威风,如今年岁渐长,是不惯空庭寂寞吗?倒学会上赶着奉承了。但你别忘了,你是别人的下堂妻,太子殿下怎会重新再看上你?我好心提点你一句,千万别白日做梦了。”
空庭寂寞,奉承,下堂妻。
裴氏往我身上硬扣的词眼够多的,她开口就说这些没头脑和不客气的话,我脾气不好,当时就不高兴了。何况进宫时,周婳与我说到过,太子善待裴氏,对她关爱有加,我不过是来拜望储君、寻访旧友,不知裴氏好端端拈哪门子的酸。
有些女人,乍一眼瞧着挺水灵漂亮,怎奈心性尖酸刻薄得很,十分招人讨厌。
我没让着裴氏,明明白白地指摘了她的过错:“太子殿下的身体弱,向来受不得寒,此时凉风常起,过早为殿下减衣极不妥当,我不知道你这个太子妃是怎么当的?太子妃,我也好心提醒你一句,殿下是你的夫君,他乃万金之躯,更是你头顶上的天,你有这寻衅滋事的工夫,不如多多关心体贴殿下。”
懒得与她多言,我说完就迈开步子走了。
周婳叫了宫里的车马送我,停落家门前之时,三哥正巧开门出来张望,他愣了愣,待送我回来的人走了,他探问道:“这是宫里的车驾。听说太子来了东都养病,你今日是瞧他去了?”
我转身走进院中,不以为意地答:“是啊。”
他跟在我身后,关了门,半瞬静默后说道:“你想过回长安吗?”
我觉得他这个问题很突兀,回了身看他:“为什么这样问?我不过是去探望了太子,和长安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