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林之中有几方石块,正到成年人的膝弯处,冉玖坐在上头,脚尖将将及地。
小姑娘脸上还挂着泪痕,手里攥着一截桑叶稀少的树枝。赫连钰单膝蹲在她的身前,半仰着头看她,手里捏着树枝的另一端,轻轻地摇。
一阵风过,奏响桑叶“沙沙”齐鸣。
早些日子下了雨水,林荫之中难免湿寒,赫连钰暗恼自己选错了地方,看着她揪着桑枝的小手,心里极想握住,到头来却只是轻声道:“会冷么?”
冉玖摇了摇头,她一直看着少年的双眼,直到从那片湖水星辰里看到了自己的傻样,才嗫嗫道了一句:“这两个月……你还好么?”
赫连钰闻言,笑得傻暖傻暖的:“我能有什么不好的。我爹关了我这些天,我倒把蓬山志的结局想好了,你想听么?”
冉玖毫不客气地摇头:“我不听。”她板着脸,坚定道,“我要去流星斋买这一册。你写,写出来我想法子送去铺里。”
赫连钰不答,还是那副少年低笑的样子。
事实上,他们两个都不是爱笑的人。冉玖时常端着笑,多半是为了省去说话的麻烦,赫连钰只有回长辈话时才浅笑两分,显得分外端朗。但与她在一起时,他总是笑的,好像有用不完的好脾气,任她百般胡闹撒泼。
“山羊先生是不敢收我的书了。”他这话说的坦然,眉宇之间却无愤懑之色,仿佛只是阐述着一个无关紧要的闲事,“他不知我身份,也是我无端连累了他受此惊吓,听说铺子里所有画册也被收缴了。下回你去,劳烦帮我赔他些银钱吧。”
冉玖垂下头,心里微微酸疼,见他晃了两下桑枝,才抬起了头,道:“他还欠我两次画钱呢。”
赫连钰笑出声来,冉玖说了这么一句打趣,心情却飞扬不起来,闷闷忧心道:“那你准备,怎么办呀?”冉玖看着他的眼睛,语气不自觉流露出几分焦急来,“大将军叫你去军营,可你连只鸡都没杀过。”
她说的着急,却见赫连钰嘴角的笑拉都拉不住,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继续道,“何况打仗是好玩的吗?上回出兵匈奴,裘家保举的狗熊缪大人,谁知道是不是故意断了前线军粮。若非后院失火,我大哥也不至于率八百骑深入敌军后营,生生与京里断了半月的联系。你可知那几日,我娘在家哭了几回?”
赫连钰捱了她的踢,还伸出一只手在边上护着,当心小姑娘骂上了头跌下石头去。等她说完,他才定声道:“不会的。”
冉玖皱起眉头,手里不自觉地揪下一片桑叶:“……怎么说?”
蹲久了腿有些麻,赫连钰换了条腿支地,就是腿麻了的模样也还是好看的画一般。都说少年人气盛,也总有例外,前世今生这些年,冉玖从未见过脾气比他更好的,人说气质天生,家教使然,寻常人又哪里学得来。
“我给你说个好玩的事儿。”伸手把女孩手里抓着桑叶拈出来,赫连钰从袖子里取了帕子给她,竟真的说起了故事来。
“上个月,鲁王在鲁国扩建宫室,胆大妄为,竟把圣人故宅拆了。朝廷还没判罪,他上报的奏疏却急递入京,道那孔宅的墙垣倒塌之时,‘天降金石丝竹之声,有六律五音之美’,于是就在瓦砾之中,发现了几十篇古圣人原篇,竟比现存的《尚书》、《古论》还多出几章。”
冉玖眼里这才隐隐溢出几分趣味来,只觉得这话满满的都是槽点,抿嘴道:“然后呢?”
赫连钰眼帘一垂,又挑起一湖星光,作结道:“缪熊生前供职太常署,是太常卿小林大人的左右手。他获罪后,太常里此时乱作一团,林大人一时寻不着合用的人。这不,我就给放出来了。”
他说这话时,左手随意地一摊,气质从容又得意,总算是显出一丢少年英才的骄傲来,让人看了移不开眼去,不禁会心一笑。
冉玖知道他在帮着太常大人修书,却不知修的是什么书。此刻见他神情开朗,心中了然,赫连钰读书涉猎广博,喜欢杂学闲书不假,但更钟情的还是正统圣言之道。
“我猜猜,既是在孔宅的墙壁之中砌着的,只怕是孔家先人所藏吧?好端端的书,为何要藏起来呢……”她想了几瞬,心里有了一个结论,眼睛一亮,与赫连钰同时道出了四个字。
“焚书坑儒。”
始皇焚书不假,六国史书精粹一焚为烬,其中最为紧要的,就是儒家典籍。孔家作为当之无愧的国学首家,后人为了保全祖宗圣言,采用了这样的方法,最终得以留存,不可谓不睿。今日金石重见天日,赫连钰得以参与其中,实在是一件幸事。
少年人面若浮玉,在一地桑凉墨绿中仰着脸,玉色之中浅浅浮起一层晕红来。他说:“赫连家以武立身,却也不是蓬山寻仙、不可转矣。此次修书完成,我当与太常大人一并面呈陛下。”
话音一顿,赫连钰笑道,“你不喜欢我从军,我就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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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玖从桑园出来,原路返回。
因来的时候无人阻拦,本想着速速溜回中院棋场,不料刚转过第一进回廊,就遇到了熟人。
“小舅?”
廊下之人应声回头,还是那身天青绸的右衽长衫,转身一看,手里竟违和地抱着一大捧竹简。江城也不答话,只是远远站着。边上一棵马尾松没骨头一样歪扭着腰,半树松枝都伸进了回廊,却不知它一棵松树,怎的站得还没有那青年挺直。
冉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