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龙抬头,正是春回大地的好日子。这些时日老天爷格外开眼,风息日和,阳光打在黄琉璃瓦上,点点碎金,衬着新年前才洗过的朱红宫墙,显得格外明丽。
日头暖,人也就被晒得发懒起来,两个守宝善门的小太监正笼着袖子倚门晒太阳,忽听远远脚步声响,探出头去,就见才出了门不久的北王陪着个一个十六七岁的绿衣少女一头说话一头顺着甬道走过来,忙挺直了腰杆,低眉顺目地肃立在门两边,见少女在门口立住脚,又一左一右地俯身叩头。
少女并不理会,只仰头打量宝善门的牌匾。北王见她虽然极力摆出声色不动的模样,身形里却透出股踌躇的味道来,不由得暗自失笑,朝崔成秀使了个眼色,笑嘻嘻地往里让:“小爷走了这么久 ,要不就在古今通集库这边歇一歇脚?”
皇帝看了她一眼:“正月十八录取的书吏,都在这里了?”
“是。”皇帝眼神里透出审视的意味,北王沉住气绷住嘴角,一派问心无愧的大方,“一共录取三十六名,郑司主令她们将库里的书列出书单来,再上呈御览,如今尚在整理,小爷可要进去看看?”
皇帝抿了抿唇,负着手进了门。崔成秀忙不迭地在前头开路,又示意小太监早早进去通报,等皇帝绕过回廊,阁前青石广场上三十六名新近宫的女书吏已经四人一排整整齐齐跪好候驾了。
掌阁的女官陈青娘在鸾仪司里呆了十余年,对一干规矩驾轻就熟,早在阁前布好了几案,请几位贵人歇脚。皇帝目光掠过人群,在跪在最前的顾沅身上只一停,便目不斜视地上了月台,在黄袱坐毡上坐下,端起案上的茶盏浅浅进了一口,朝北王看了一眼,声音依旧平稳无波:“你的差使,怎么考校,你来定吧。”
北王素来是个撒手大掌柜,自将顾沅录取之后便觉得算是了结了这一桩差使,正没心没肺地看着皇帝紧绷着的脸偷笑,不防被皇帝问到头上,险些慌了手脚,好在她脸皮厚心思灵便,故作沉吟了一会儿,转过脸煞有介事地问陈青娘:“我往日里总听你说这里头如何如何,如今圣驾在此,还不仔细呈奏?”
北王将这些人交到陈青娘手上后便再不见人影,陈青娘被问得一怔,见北王朝她连使眼色才回过神来,向着皇帝道:“禀小爷,臣这里分了天地玄黄四班,每班九人,设一名执掌,各自清点阁内典籍,如今清点出来的已有三成,约有三万余本,到三月里,便可将书单上呈御览了。”
“三万本?”皇帝仰着脸想了想,“也不算少了。这里头有什么书该先抄出来颁布天下?”
“这——”陈青娘犯了难,心里略作推敲,依旧抱定了一个不功不过的念头开口,“小爷赎罪,书单虽然整理出来,但这些书臣还未全数看过,不敢妄言。”
皇帝并不以为意:“青娘是揽总全局的人,一干细节也不必太顾及。”她目光落在廊下的一干青衣女吏身上,“你们呢?终日整理典籍,可有所得?”
这便是金殿问策的口气了。女吏们各自交换眼色,都有些按捺不住兴奋,陈青娘深知里面有几个胆大不怕事的,抢在头里宣道:“按位次一个个来,不可失仪。”
第一排是天地玄黄四位执掌,天字班执掌杜舜性情稳重,略一思索便起身道:“小臣以为,我朝以仁孝治天下,首选先贤的《孝经注》。”
皇帝微微点头:“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算得上是大题目。”
人人都说皇帝性情稳重,言不轻出,这么一句赞语让杜舜颤抖得几乎失仪,压住狂喜,稳稳当当地叩头归队。
有她开了头,地字班、玄字班两位执掌便也亦步亦趋,各自举了两本经书注解出来,也都得了皇帝称赞。眼看顾沅起身到了御案前,陈青娘更是松了一口气——顾沅虽然年纪比前三个都小些,但性情稳重不亚于三人,而且相貌举止见识都是出类拔萃,算得上是万无一失的人选了,总不会有什么疏漏——她才想到这里,皇帝却突然变了口气:“顾沅?”她似笑非笑地将这个名字重复了一遍, “瑞娘向朕提过,昔年在梧州的同窗顾神童,可就是你?听说你已报了恩科?”
皇帝的声音冷淡异常,竟似对顾沅十分不待见,陈青娘讶然之下见顾沅竟抬起头来笔直看向皇帝,更是大惊失色,慌忙下阶请罪:“小臣不识礼数,求小爷恕罪!”说着便示意顾沅叩头请罪,见顾沅对自己并不理会,更是大急,恨不得多出一只看不见的手来按住顾沅行礼。
眼前的皇帝神色冷淡,没有一分久别重逢的喜悦,顾沅心里冰冷一片,咬了咬唇,伏身叩头:“臣昔年在梧州,确实曾与李瑞年同窗,也确实报了今年恩科。只是神童之名,只是乡里妄言,实不敢当。”
皇帝的唇抿成了一条线,手心里已经沁出了汗。她以为自己已经将顾沅放下,可以平心静气地放手,顺手推舟地送她一场光明正大的富贵——自己招书吏开恩科的旨意不就是为了这个么?可顾沅当真活生生地在自己眼前,她却再沉不住气,心里头无数念头沉沉浮浮:她想把她贬黜边疆永不相见,也想把她放在身边日日相对,想对她冰冷如霜雪形同陌路,也想把她搂在怀里肆意缠绵,想对她横眉立目大发雷霆,也想对着她痛哭一场——这许多的喜怒哀乐,都是因为顾沅,也只因为顾沅。
皇帝默然坐在案后微微颤抖,场内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