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醒来时,天光早已大亮。帐外有隐隐的人声,皇帝习惯性地一惊,侧耳仔细分辨才听出是顾沅的声气,仿佛在和殿外人一递一答地低声商量。皇帝挪过去,伸手轻轻挑起帐帘一角,顾沅侧身立在殿门口,正隔帘朝殿外说着什么,她穿着宫人常穿的雪青袄紫绫裙,按时样腰身裁得窄了些,更显得纤瘦合度,她不像其他宫人,从头到脚都没什么装饰,鬓上只按时样簪了朵像生花儿,远远看去更显得发如墨肤如玉。
皇帝还在望着顾沅的侧面出神,顾沅已经觉察,转过脸来朝皇帝望了一眼:“已近午时,小爷可要起身?”
她神色声音都十分平静,皇帝却仿佛被窥破了什么心事似地不好意思起来,松手任帐帘垂下,清了清喉咙:“传吧。”
御前服侍的女官宫人鱼贯而入,皇帝任人服侍穿衣洗漱,明明是自幼熟惯顺理成章的事,但顾沅在一旁随着,皇帝便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别扭来,她一边板着脸洗漱,一边心里也暗自对自己恼火:明明都已经同床共枕,怎么在这样的小事上,自己竟还会不自在呢?
皇帝的僵硬越发明显,替她梳发的宫人以为自己弄痛了皇帝,惊慌失措地跪下请罪,皇帝索性令众人都退了出去,只留下顾沅一个。“阿沅,”皇帝仰起脸朝她一笑,按捺住扑通扑通的心跳,“你来替我梳吧。”
皇帝服制里没有襦裙,与男帝一样着袍戴冠,发式也是同样简单,只论梳发一项,并非极难的差使,差别只在皇帝是否觉得满意。顾沅想了想,便朝皇帝微微躬身:“奴婢只替人梳过两回,倘若梳得不好,小爷别嫌弃。”
皇帝并不说话,自黑漆螺钿梳妆盒上拿起象牙梳子,回手塞进顾沅手里,她极力板住脸,无奈大玻璃镜被小宫女们擦得光可鉴人,脸上那丝红晕也清清楚楚映在里面,顾沅看在眼里,不由得心里又是一丝好笑。
按照太后的吩咐,她此刻在外人眼中是正得宠的司寝宫人,该对皇帝恭顺地俯首帖耳,再不准丝毫顶撞违逆,顾沅也依言言必称“奴婢”、“小爷”,可为什么换了称呼,彼此之间反而比君臣相待时更接近宫外相识的情形呢?
她轻手轻脚替皇帝别好发簪,替她笼好网巾,缓缓收紧巾绳系好:“小爷觉得如何?”
皇帝不知道在想着什么,脸上红晕愈浓,忽然开口:“你替人梳过两回?”
“是。”顾沅微微一笑,“阿母昔年病时,奴婢替她为阿父梳过两次。那时奴婢八岁,只想着把巾子收得整齐好看,收绳时故意用足了力气,把阿父额上勒出一道痕来,阿父也不曾责怪。后来选进学宫读书,就再没了闲暇,后来,就再也没机会了。”
她声音里惆怅感慨一带而过,转身到殿门口传司饰送巾帽腰带。皇帝怔了怔,却想起云州布政使的奏折来,到昨日为止,连着三封都是奏报恭王病体沉重,恭王也早在两月前便上折奏请由恭王世子代为觐见,当时自己只以为是恭王一系韬光隐晦的习惯,如今看来,难道是真的?
当年皇帝洗三当日便被先帝下旨养在宫里,五岁之前,除了典礼外几乎不与其他宗室见面,论起来竟是和御前时时觐见的大臣们更熟悉些。恭王在皇帝被立为嗣皇孙,第二日请旨全家去云州,先帝当即准奏,皇帝正随礼部司仪习礼,连送别都不曾来得及,因为父女缘吝一面,心里还怏怏了好一阵。后来年纪见识稍长,便明白那不过是先帝和恭王无言的默契,自己是注定了与亲生父母缘分淡薄了。
毕竟是刚刚被发作过一场,殿内人心里都有些发憷,崔成秀垂手进门侍立,见皇帝一直若有所思,也不敢像平日那样献殷勤,只努嘴使眼色地示意顾沅向外看。
自清晨起天色便是阴云低垂,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因为怕打扰皇帝清梦没人敢打扫,月台上落了薄薄一层,几个小太监正提着扫帚木撮赶过来。月台阶下候着两行侍膳太监,个个顶着黄云龙包袱,领头的包袱尤其大,也已经落了薄薄一层雪。
“小爷可要用膳?”皇帝显然是想什么想得出神,手指轻敲几案,顾沅连叫了几声才反应过来,自梳妆台前起身,着了冠带,心不在焉地用过午膳,将送来的奏事匣子打开,将新来的折子拿起看了看,眉便蹙得更紧了些,她怔了怔,忽然向顾沅道:“阿沅,你之前在民间或多或少也该听过——旁人怎么说朕和恭王?”
虽然嫡女做了皇帝,但恭王却没能得到一丝皇帝生父的好处,反而因避祸去了边远荒瘴之地,民间重孝义,对此评论得并不算好听,顾沅想了想,便道:“听说恭王是位明达淡泊的人物。”
“朕没见过他。”
顾沅讶然:“当年先帝驾崩,恭王曾赴京奔丧,陛下也不曾见么?”
“他不曾入京,只和外藩一样,在京外驿馆设了芦棚,”皇帝声气淡淡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朕派人请了数次,他都不肯进京,后来先帝七七,他便也跟着外藩一起请辞回去了。”
“难道不是小爷听信朝臣的话,把恭王拦在京外?”
这一次轮到皇帝惊讶了:“朕此事京中尽人皆知,朕何须说谎?”
这些话确实是海州梧州等处流传最多,京里反而不曾听人提起。顾沅想起郑廷机督抚海州多年,立时了然,心底平生了一丝怜惜,只低声安慰皇帝:“江南天高地远,有些个以讹传讹的流言并不稀奇,奴婢孤陋寡闻,冒犯小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