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调悲摧如泼,豪迈跌宕,声音柔中起刚,听得常思豪惊心动魄,心道:“跃马城头……他扮的莫不是秦浪川!”待再细听,台上那老生演的亡者鬼魂,只使了几个身段便即退下,这场戏已然收了,刘金吾大感遗憾:“这老生扮得声情并茂,腔调身段都是下过大功夫的,可惜咱们尽顾着说话了,只赶了个尾巴!”
眼瞧旁边一盏裙花飘过,常思豪忙点手唤住,问道:“这戏文唱的是什么?”
女侍含笑万福:“回爷的话,唱的是山西一位老英雄秦浪川击退俺答的故事!”刘金吾道:“这戏字多调促,结合了元杂剧的东西,词句失糙,见筋力而不合旧谱,唱功武戏却着实是一流【娴墨:词是实,唱是虚,贬实处而夸虚处,可见虚处更美,听不着,又使人恨,作者特搔人痒,贱贱然坏得可爱,真倩肖夫斯基手笔】,戏班子是哪请來的!”女侍微笑道:“爷是行家,这是我们东家从昆山请來的梁家班,只因是唱惯南昆的,今儿唱的戏却是北昆的新戏,多半有些粗疏,让您这行家见笑了!”
刘金吾目露惊喜:“昆山的梁家班,班主莫不是‘仇池外史’梁伯龙么!”女侍笑道:“正是梁先生,刚才扮秦浪川的便是他本人!”刘金吾瞠目道:“怪不得,怪不得,除他之外,料别人也无这般好身段,好唱功,我还怪哩,北昆班子里头,哪有这等人物!”常思豪摆手挥退女侍,说道:“沒想到你还是个戏迷,这梁伯龙很有名么!”刘金吾道:“那是自然,他名梁辰鱼,字伯龙,可是响当当的大人物,不但生得一副好嗓子,更难得的是作词编戏,都是一流,大江南北戏班唱的昆腔里头,很多戏都是他写的,其才不逊唐之崔颢,宋之柳永,真真地是个大才子!”
其时戏行称“高台”,与搓澡修脚的人同流,地位颇低,甚至不如算卦先生,常思豪听他这么说,自感滑稽,笑问道:“大才子怎么不去考取个功名,反來写戏唱戏!”
刘金吾叹道:“他也是时运不济,本來他是苏州府人【娴墨:梁先生怪就怪在这,苏州人又不是甘肃人,为何有仇池外史的号,求高人指点,】,家里世代为官,到了他这,早早在太学捐了个太学生,打算直接在顺天府应试,本來准备充分,学问又好,等了一年,到考试前几天,忽然家中传來消息说祖父亡故,他忙收拾回家,治丧守孝,期间发愤苦读,努力更胜从前,三年满后复出,结果临进考场之前,消息又來:父亲又亡故了,他顿足捶胸,只好又回家守孝,如此又过三年,他踌躇满志,决心一定要考上,但是家中老母因亡了丈夫,这三年來病病恹恹,常常卧床不起,实在让人放心不下,老太太见他如此,便说你去吧!你青春不小了,总被老人耽误拖累也不是个事,你放心,这回就算我死,也不给你送信,梁伯龙是个大孝子,哪听得这个话,宁肯不考,也要在家伺候母亲病好了再说,老太太苦劝他不听,眼瞅着考期临近,再不动身就赶不上了,急得什么似的,对他又打又骂,他仍是不走,老太太实在沒办法,说想吃鲤鱼,命他去买,结果梁伯龙买回來一看,老太太已经上了吊了,桌上留书一封,只写四个字,你猜是什么?”
常思豪道:“快去赶考!”
刘金吾拍桌叹道:“正是,唉!这老太太也真是糊涂,多半是三国戏看得多了,竟学人上吊,以绝子之念【娴墨:是戏迷的话,凡事都能在戏上找根据】,可是她就沒想想,这样一來,儿子还能去考么,结果梁伯龙大哭三日,治丧理丧,又守孝三年,这三年他熬得哀毁骨立,可是其志不堕,反而弥坚,第三次又來考试,一路顺风顺水,顺利进了考场,一看考題,正是自己最拿手的,不禁大喜,料想这回不但考得上,而且定能夺得头名,可是他连年守孝,日哭夜哭,身子已然熬得极虚,这一高兴过度,竟然便昏倒了,末了大家交卷,他那还一个字都沒写!”
常思豪听得哭笑不得,觉得此人真是倒霉到了极点,而且霉得出奇,好像老天在特意与之作对一样,和他一比,程允锋那三次科考失败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了。
刘金吾道:“他十年读书,十年守孝【娴墨:非梁辰鱼一人命舛,千古多少文人皆如此,是文人可怜处,更是可笑处,冷暖唯其自知也,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都是混蛋话,谁让你非读书、非考试了,】,青春尽逝,父母皆亡,又名落孙山,人到中年,连家室都沒有,心中难过,是可想而知的了,从此心灰意冷收拾回家,不再赶考,花钱建了个大屋,置酒食于其内,邀得一帮天南海北朋友、三山五岳豪杰,不管文人墨客还是道士和尚,只要投缘对性,便当知己亲人一般,大家在一起击剑玩乐,吟咏文章,好不热闹,后來家财渐尽,便又四处闲游访友,足迹遍及大江南北黄河两岸,结识了曲圣魏良辅,这才拜师习昆腔,几年间得尽其妙,甫一登台演出,惹得四方轰动,传开盛名,到各地演出,皆是场场爆满,也算是大器晚成,只是听说近年來他都在江南,沒想到独抱楼竟能将他请來,京师的戏迷这下可有福了!”
常思豪点头,他对戏曲本身兴趣不大,倒是对这班主很是好奇,不知此人为何对秦浪川如此仰慕,居然会为他写戏词來唱,眼瞧刘金吾哼着刚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