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贻瑾走了之后,潘有节的心情就像他的脸色,一直显得阴晴不定。
潘海根在一边不敢打扰,柳大掌柜进来后,见了潘有节的模样,试探着问:“启官,这位周师爷又出什么招数了吗?”
“没有。”潘有节说:“他们现在还能怎么样!”
说是这么说,但他的心还是不定,又琢磨了好一会,终于站了起来。
“走。”潘有节说:“回西关老宅。”
正如吴家虽然已经在往河南这边搬迁,西关的老宅却还保留着一样,潘家在西关也有一座老宅子的,虽然已经很少过去住,但日常也都有人勤加打扫,潘家园这边成了正宅之后,那边反而变成别墅了。
“启官,”潘海根说:“是发生了什么吗?”
“还不晓得。”潘有节道:“但就近监看总是没错,好过孤悬河南,万一有变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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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那一层牢柱,广兴几乎就要冲进去,如果他握有权柄,暴怒之下早就让人将吴承鉴拖下去剐了。
但这时他却只能在牢间外头喘气。
喘着喘着,人也终于第二次静了下来。
他进牢初始表现得高高在上,那是企图以上位者的威压来让他心目中的“商贾贱人”屈服,结果发现吴承鉴根本不吃这一套,于是又改变策略用“诈”,想诓得吴承鉴为他卖命,不料又被识破。
到了这时,他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保商真的没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说吧!”广兴道:“姓吴的,你到底想怎么样!”
吴承鉴道:“你晓得我为什么能看穿你的伎俩么?”
广兴皱眉,他其实是想知道的,却还是拉不下面子来问一声为什么。
吴承鉴也不为难他,自己回答了:“无论是吉山还是刘全,不管他们心里怎么想,当他们被逼得决定要跟我妥协合作的时候,还是会改口称我一声昊官的。可你呢?从进来到现在,一直都颐指气使,嘴里叫叫嚷嚷,不是吴承鉴就是姓吴的,可见你心里有多瞧不起我,瞧不起到连嘴里敷衍一句都不乐意。你用这样的态度跟我说话,让我怎么可能信你?”
广兴一股气被堵住几乎出不来,然而到最后,口里说出来的却还是:“也罢…昊官,你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吴承鉴道:“我们现在可以谈生意了么?”
“生意…”广兴冷笑道:“说你们是南蛮子,你还不服!眼里心里就只有生意。”
“普天之下,什么不是生意呢。”吴承鉴道:“再说了,我是十三行的保商,我们不谈生意,难道还谈道义?我跟您谈道义,您愿意听吗?”
广兴轻轻冷笑着,一挥手:“生意就生意,说吧。”
吴承鉴指了指那条被广兴踢翻的板凳,道:“坐下说。”
广兴哼了一声,把板凳拉好坐了。
吴承鉴把铺盖叠起来,也在牢间里坐下了。与广兴隔着牢柱面对面,这才说道:“三点:第一,我不喜欢和珅。第二,我也不看好和珅。第三,我现在帮和珅做事,是局势所迫,不是我自己愿意的。”
广兴转厌为喜:“那就好了。那我们就没矛盾了,我们目标的是一致的。”
“不,我们的目标不一致。”吴承鉴道:“我虽然讨厌和珅,看衰和珅,但你们现在要我做的事情我做不到,我要是做了,我只有死路一条。所以不是我吴承鉴要跟你广兴大人你杠,也不是我吴承鉴不忠君爱国,而是现在你们要我做这件事情,后果我承受不起。”
广兴的脸色一沉:“那你刚才说的三点,不等于放屁么!”
吴承鉴道:“现在这个事情,我真的没法答应,我只能求诸位放我一条活路。我们广东的生意人有句行话:生意不成仁义在。疍家又有一句老话:船在水行要碰头。当下这场生意虽然做不成,但来日若有机会,我一定会有所回报,不管是回报皇上,回报朱总督,还是回报你广兴老爷。”
广兴对吴承鉴终于失去了最后的耐心,拍着长衫摆子,冷冷道:“如果这就是你最后的答复,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他拂袖转身,慢慢走向牢门的时候,这一路期待着吴承鉴改口,然而吴承鉴什么也没说,广兴走到门边,停了停,还是没得到他预期中的最后求饶,他一转头,只瞧见吴承鉴脸色平静地在看着自己。
广兴一时烦躁起来,砰的打开了牢门。
蔡清华在外头,借着走廊的灯光,投来问询的眼色。
广兴哼道:“看来,有些人还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
蔡清华的脸色不好看了起来:“广兴大人,你的意思是?”
“意思?”广兴冷笑道:“走吧,去十三行!开箱验脏!”
蔡清华一下子有些急了。
箱子不开,尚有转圜的余地,箱子一开,吴家就只是一个死字了!但到那时,这个事件也就到此为止。
让堂堂两广总督违例动兵,最后换来一户保商的家破人亡,这又岂是他们的初衷?这事要真这么结了,朱珪未必有事,不过被人背后说两句闲话罢了,可他蔡清华却就交代不过去了。
然而看广兴的脸色,他也猜到刚才两人的谈判必定破裂了,事情恐怕已无法挽回。
广兴是带了一些旗兵过来的,当下便挥手让他们将吴承鉴拖了出来。
这时天已经全黑了下来,隐隐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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