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欢这边打道回府,走马观花,颇要耗些时辰,那边杭千枫一人缓步踱着,不觉竟行至知州府后门。
来人翻身跃进北院,四下寻找,见无人迹,在院中石凳坐了下来。
院中轻风微拂,梨花飘香,饶是雅致素静,却也难平杭千枫心中烦扰,久久不能忘却六全所言。
方才在德善药房:
六全告诉他:“以墨作书画,墨迹年久不易褪色,恰如这几封字迹老旧的,历时十数载正是这般模样,鲜少有人通信之时对墨另作处理。当今世上,只一处,只一人,研墨之时,辅以碳粉入料,保字迹历久弥新,正如这几封字迹清晰的,十几年光景不改笔锋分毫。”
“谁?”
“当今圣上。”六全字字轻吐,却掷地有声,房内四人皆倒吸一口凉气。
许久无言,杭千枫启目光凝重,唇轻问:“可能确定?”
六全不敢轻易作答,侧身看向何掌柜,眼中带着询问意味。何掌柜见状,无奈掩去双眼一汪清亮,长叹一声,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大严立朝之初,典籍有记:规制圣上御用之墨加入细磨的金碳粉,此举可保字迹长存,取千秋万代,一朝永新之意。”六全细致答道。
杭千枫闻言,脑中顿生一阵轰鸣,血液上涌。许久,努力压制下一腔愤懑,用极尽平静的语气对众人说道:“辛苦何叔六全了,你二人再多细研究这些信件,看看可有遗漏的细节,我先走了。”
“是。”
六安紧步跟上,护着自家主子。
“六安你不用跟着了,我想一个人走走。”
六安识趣退下,放杭千枫一人独行。
杭千枫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行至知州府竟不自知。他心中思忖:杀父夺母之仇,恐不仅是风秦一人所为,此事牵扯进当朝陛下,自己要查探的事情就更多了;近日观苏忆欢是个单纯无尤的孩子,有心凭一己之力入白安寻仇,不若同他坦白了身份,助他报了父仇,自己再行打算。
如此想着,他便同往日一般翻身进院…
独坐院中,往事一幕幕浮现在他的眼前:四岁之前,他还叫作白玉杭,与姐姐白玉落原本生活无忧,父慈母爱,日日玩耍间有一名叫风逸,有一个他盼着出世给自己作媳妇的娃娃。
直到元盛元年…
彼时其父白律行正是白安宫宫主,是为江湖中年轻一代的翘楚,其母安雅是武林中绝色的美人,二人珠联璧合,匡扶大道,一起建立了白安宫。建宫五年,宫内招揽的多是武林高手,行侠仗义,一时间在江湖上风头无两。苏继令、风秦分任座下左右使。
那年的中秋之夜,照例是由宫主夫妇邀左右使及六大护法同在聚义堂正殿共度佳节。
文人宴客最喜把酒言欢,清谈雅乐,这白安宫的武人宴饮则更爱聊些江湖上的奇人异事新奇招数,兴致颇高时也比划几番,助兴席间。明月皎洁,花灯摇曳,除去宫内大多徒众门去赏玩,剩下的则只有几人的亲信随从同洒扫丫鬟。
酒至半酣,几位护法已然微醺。杭州知州李兼率众兵临宫门,那人跨立高头大马,扬声大喝:“本官接到举报,白安宫徒众窝藏安王余孽,限你速速交出逃犯,否则同罪论处。”
席间之人正欲辩白,大批杀手已杀尽殿外值守之人,蜂拥进了殿内。
在座的都是江湖豪杰,哪个甘愿忍受这般污蔑,纷纷作势欲行反抗。岂料堂内众人皆无还手之力,唯有已孕的洛婷一人使出双鞭柳叶刀,手持两条骨鞭,鞭梢极薄的柳叶刀见血封喉,左右挥舞杀退几人,一时间,杀手进不得前。
怀着身孕,洛婷本就气力不济,连使数招之下,竟不慎动了胎气,腹中剧痛,力有不逮。无奈之下,洛婷不得已将双鞭分握两手,刀闪寒光直取来人首级。如此一来,胸前防守势必空虚,忽地不知从何处,一支长枪现出身形,直奔洛婷而来。
眼看鞭子收势不及,无法挡下利器,苏继令于千钧一发间冒死逆行周身血脉,集全身内力于丹田,逼出一道指劲,推开洛婷,自己则飞身一跃,挡开长枪。
枪尖穿胸而过…
苏继令口吐鲜血,不可置信地回身望见,持枪的竟是右使风秦。
那人面容可怖,目光凶狠扫过席间之人,一把从白律行身边拉起安雅,不管她如何反抗,亦不管玉落玉杭哭喊着撕咬他,对两个孩子使了重招,连拖带拽将人带走了。
风夫人楚静已然吓得说不出话,她性情温柔怯懦,从未习武,眼看着夫君对自己的好姐妹,一个杀夫,一个强抢,自己竟什么也做不得。
自风秦拂袖而去,殿上便停了打斗,又有随从来带走楚静与风逸。
杀手撤下,殿门交由官兵把守。
洛婷瘫坐在地,似被抽去全身力气,抱着夫君颤抖不止,不住地唤他:“夫君,你不能有事,我们的孩子还未出世,她还要爹爹为他取名呢…”。
连吐几口鲜血,苏继令强扯出嘴角一丝笑意,道:“婷儿…孩子就叫忆欢吧。今后我不能护着你,你要…照顾好自己,保孩子…平安喜乐,我才能安心…”说罢,一口气绝,抚在夫人脸上的手直直落下,砸到地上,再不动弹。洛婷已然哭成泪人,歇斯底里一声长啸,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凄厉,闻者皆感伤。
当夜渐深,洛婷一直紧紧抱着怀中的人,哭得没有了力气,无声啜泣。六位护法动弹不得,只偶尔攒了力气啐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