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柒转过身,角落里孤零零的桐木筑失了主人,满身尘埃,像个古物。
和她一般死气沉沉。
取下桐木筑,光线里的灰尘惊扰地上下起伏,迷了眼睛,眼角顿时湿润,概是睹物思人,涌月楼里到处都是他的影子,令她更加触景伤怀。
屋里有的,除了一张石床,还剩下一张石桌——放置于窗前,雕刻着精细的暗纹,有冬暖夏凉的功效——公皙商陆离开司马府的时候,将大半的随身物品都带走了。这张石桌恐是太过于笨重,所以留了下来。
仲柒第一次踏进涌月楼时,那张桌子就放在那里,临着窗,三尺见方,虽知是上好的玉料,但在见惯了奇珍异宝的仲柒眼里也就平平无奇,不曾多看两眼。
石桌面铺一层素色桌布,放置着几株绿植和笔架笔山,平日里伏案,对着漫天云卷云舒,十分惬意。
拂去石桌上灰尘,她将桐木筑置于桌上,手指细细抚过筑弦,带着眷恋与满腔柔情,就像抚过情人的眉眼。
夕阳从窗外洒进,金灿灿地铺了满桌,天空是瑰丽的颜色,美得不似凡间。她怔然地望着满天霞光,望着日暮归鸦,瘦削的下颌微微扬起,眼角突然就滑下一滴泪水。
心里发苦,指尖停在尾弦,脑子里一片空白。蓦地,一星光芒在余光处闪过,她垂眼,见桌上的素布不知何时破了一个米粒大小的洞,里面有荧光闪烁。
这……不是普通的玉石?
仲柒顿生好奇,将桌上之物尽数移走,拽住桌布,用力拉开——
顷刻间光芒四绽,似满天繁星都聚拢在一起璀璨跃动,更似流泻天际的银河水熠熠生辉。萤石折射出阳光炫目色彩,令她忘记了呼吸。
奇幻而瑰丽,真的好美。
夕阳西移,洒在萤石上的光也一寸寸移开,绚丽的光芒逐渐暗淡了下来。仲柒这才注意到,通透水亮的萤石下隐隐映出一抹艳丽的红色,不是萤石本身的色泽——里面还有东西?
倾身,萤石上一指的地方果然有道整齐的缝隙,似乎可以打开。
里面放的会是什么?她跪坐在地上,思考着如何才能将它打开。
依照她对公皙商陆的了解,肯定不能用蛮力。这块萤石雕工精巧,它的开启方式定然与众不同。仲柒仔细用手摸索着那些雕刻在石上的花鸟虫鱼,手感温润坚硬。
她摸到了!石桌侧面,有一个小小的凹槽,有机关!
那个小小凹槽极不起眼,很容易将它与其他雕刻纹路混在一起,但仲柒知道,那个凹槽,同公皙商陆赠与她的定情之物——白玉葫芦簪是一模一样的。
所以,里面的东西,是他留给她的吗?仲柒忽然紧张起来,手心里都是汗。
白玉葫芦簪上的玉葫芦是可以取下来的,她曾经仔细研究过,此物虽然极小,细细观看就会发现中部镂空,内部花纹贯穿连通,层次分明,技艺之精巧,构思之灵动,却是不可多得。
现在看来,那些镂空雕刻不仅是装饰之用,还是开启着萤石玉桌的关键。因为天底下,很少有人能做出这么小巧精美的东西了。
仲柒屏住呼吸,将玉葫芦小心安放在凹槽之内。只听咯嗒轻响,石桌上面的盖子缓缓移开,露出里面的物品。
仲柒心脏骤然一缩,阁楼内寂静无声,只有窗外的竹叶声莎莎响成一片。
那是一套精美的凤冠霞帔,静静躺在萤石玉桌里,细碎的阳光洒落其上,折射出如梦如幻的光影。
金线刺绣着龙凤呈祥、鸳鸯交颈图案,还有宝珠流苏、璎珞垂旒的灿金摇冠,她这一生,还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衣裳——这是,新娘出嫁的礼服凤冠。
他真的,打算迎娶她过门的……
那天的白梅树下、雪落纷纷,他将她拥在怀中,他亲口许下的承诺……
他说:“十八岁的时候,等我来娶你……”
他还说:“阿柒,恐怕要我食言了……”
他为她做了最华丽的嫁衣,到最后,却不能亲手为她穿上。
仲柒张大嘴,嘴唇忽然间抖个不停,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脑袋一片空白,她神色呆滞,身子颤了又颤,喉咙处梗有硬块,吞吐不得,腹中仿佛有一只手,把五脏六腑被攥的生疼,蓦地悲泣一声,双手捂住喉咙,只能蹲在地上不停的干呕。
痛到极致,她蜷缩着身子,瑟瑟抖动。胃里痉挛抽搐着,她一阵阵干呕,嘴角流出口涎混合着泪水,几近崩溃边缘。
这些天来压制住的平静表象,在看到凤冠霞帔的一瞬间爆发出来,如百尺高楼骤然倾塌,什么也不剩。
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她仰着头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额前散落的发丝黏在脸上,她整个人苍白狼狈,她不再顾忌其他,不再去顾忌那个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身份。
十八岁……
她距十八岁,只差了三个月……
那一日,天黑的很早,光影全部黯淡了下去,日暮归鸦,黄昏后的湿冷一寸寸爬满全身。她抽噎着,浑身如坠冰窟,脚下绵软,慢慢滑坐到冰冷的地上。
似一尊石像,苍白僵硬着脸,没有表情地靠坐在玉石桌边,手指轻抚霞帔上的金丝绣线,是冷冰冰的,没有丝毫温度。
等到黑暗将整座阁楼包裹起来,双眼再也不能视物,她才恍然惊觉,那个人,是真的不在了。
没有任何声音,她静静坐在地上,回想着那天大漠风沙中他的背影,以及他破阵时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