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了,她又觉得悲戚。公寓里太空了,空得像她的心。这里,安远曾经走来走去嘴里叨咕着一串串语化生知识,月满趴在茶几上大哭大闹,沈绪平在厨房里叮叮当当为她们准备晚饭;这里,她们曾经吵架斗嘴,也曾夜谈未来,关于高考、关于大学;这里,她和沈绪平曾两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他看着她狼吞虎咽地吃饭;她曾经蹲在阳台上抚弄小叶九重葛柔嫩的花儿,而他曾经拿手机拍下那娇弱的花儿……
对比起现在的孤单,一切的一切都叫她怀念,她怀念沈绪平两兄妹的脏话,怀念安远的安静勤奋,怀念透明烟灰缸里的灰烬,怀念四个人相处的每一刻时光……
净书十分怨怪敏姐的玩笑,害得她早早回到家,在这里无端生愁。
她开始对着小叶九重葛的蔓蔓枯藤说话:“你说人是不是一定要有人陪着才不会忧伤呢?人生就像一场诉讼,总得是两造结构,原告、被告,缺了谁这场诉讼都进行不下去。可是也会有缺席判决的时候,我真怕自己的人生是一场缺席判决……我来做原告吧,谁来做被告?”
谁来做被告?医生还是火锅店老板?若是医生,便告他个医疗事故罪,谁让他在手术结束时没有缝好病人心脏上的线;若是火锅店老板,就告他个销售有毒有害食品罪,谁让他在火锅里放上秘料,让客人像上瘾一般离不开?
她不知道自己在自说自话些什么,说着说着就笑了,笑得却苦涩。她开始想起小时候什么都不懂,和爸妈坐在昏暗的苍蝇小馆里喝酒划拳的样子。她才那么小就可以一个人喝下一瓶啤酒,然后在小叶榕树下耍酒疯,她已经好多年没去过那里了,她属于大讼律所,不属于苍蝇小馆。
电话的震动将她从凌乱的思绪中扯回来,她看一眼来电显示,怦然心动。
“刘老师,我在你家楼下。”
她抓着手机,像一只淡绿色的蝴蝶翩翩下楼。净书有些轻微喘气,站定在他面前,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
“刘老师……”
她看着沈绪平,心突突地蹦跳,好像坐过山车一般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乱撞。
“一起去广场走走吧。”
于是他们走啊,走啊,一路无言,好像走不到尽头。
沈绪平在心里宣告自己的失败,都已经已经走了好长一段路,他竟然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这一趟又白来了。
广场上喧闹不已,跳广场舞的老头老太太的音响震耳欲聋,在或缓或急的音乐里,小心地扭动着腰肢;小孩儿人群中像鱼儿一样欢快地游来游去,引得家长一边追,一边大骂“龟儿子”;还有那些刚从超市走出的夫妻,中年妇女破口大骂着“你个龟儿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身旁的中年男子提着一大堆商品,陪着笑,点头哈腰,“老婆说得是,老婆说得是”;更多的是年轻的情侣,有的把臂同游,女子向下拉着男子的领带,在他的脸颊上印下唇印,有的眉眼间传递着甜蜜,嘴上戏骂着“瓜娃子”。
山城的市井气渗透在高新区的每一个角落,唯有广场上一树树高大的法国梧桐在风里飘摇,摇出一点点忧郁高雅的气息。一叶可知秋,法国梧桐的叶子脱去绿装,换上一束花火。未褪尽的枯绿,淡淡的星黄,鲜艳的猩红,夹杂在一起,在黑夜里显出层次感来,好像一枝独秀的时装模特。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她隔他很近,仿佛又很远,虚无缥缈似的。
沈绪平没想到她会率先打破沉默,原本就无所适从的心更加失了冷静。只凝视着她的脸,又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便锁住她的额头。
她还以为自己的额头上有东西,伸手去擦。
“刘老师……”
“嗯?”
“你还欠我一百万。”他心里骂着自己的懦弱,妈的,又不是面对着广寒宫仙子,为什么心里畏惧得很?
“那不是我欠的,是大孃欠的,大孃才是债务人,我也没有给这笔债作担保。”她说着她的语言,好像在他们之间上了一道壁垒。
可是他成功地跨过这道屏障:“钱你是不欠老子的,但是,情,是你欠下的。”
“情,是你欠下的”,话没有说透,但情话如月色,越是朦胧便越是撩人。
“所以,公平起见,以后你要是有难处,我一定鼎力相助。”
“那你现在就帮老子一个忙。”
“你说。”
他站了好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走过去捉住她的手,把一个盒子塞到她手里。
她把手掌舒展开来,是一个心形的红盒子,那灼灼的红色如同沈绪平灼灼的目光,直直地照进她心里去了。
他等她打开,时间仿佛停滞,但净书就只是看着那红盒子,嘴角挑着笑,手却不动。
“你不要打开吗?”
他看到她的手指略略抬起,他看到她的手臂抬起……他等着她热泪盈眶的那一刻。
他感到她手上的温度向自己靠近,他感到她打开了他因为紧张而握起的拳头,他感到红盒子的丝绒面料搔得他痒痒的……他感觉眼前灰蒙蒙的一片,看不清法国梧桐的叶子,看不清刘净书的脸。
水中月是水中的月,只是一道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