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盈盈从凤翔阁走出的时候,脸上的泪痕已经很淡了,但是再厚重的粉底也遮不全她那一对浮肿的眼泡子。
恰好店里的员工聚在一起吃夜宵,围着大桌子坐了两桌人。桌上各人的饭钵里盛满了白干饭,正中摆着客人们没吃完的南瓜饼和炸春卷,以及专门为员工提供的酸豇豆。
穿火色工作服的小姑娘眉飞色舞、娇俏可爱,和同样穿着火色工作服的小伙子们打打闹闹。后厨那些体态臃肿的婆娘客们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钱盈盈,就好像一只只正在觅食的肥硕母鸡看到了地上扭动的驱虫。
胖娃儿平时“老板儿娘”“老板儿娘”的,一声声喊得最殷勤,这时却嘴闭得紧得很。玉兰见她古怪,急忙站起来。
沈绪平像等着她似的,站在过道处。
她在众人的瞩目下,一边解着红色的围脖,一边缓缓像沈绪平走去。她尽力保持着脸上的微笑,像明星走红毯似的庄重。
沈绪平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她骄傲地向自己走来,像电影里的长镜头,每一步她都走得那么慢、那么慢,以至于短短十米的距离,她好像走了一个世纪。
钱盈盈踮起脚,把围脖系上去,又耐心地理了理。
眼角的余光看到店员们故意默不作声、只埋下头傻傻地扒饭的情景。
钱盈盈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小声问道:“除了我,你是不是还有女人?”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只有你。”他解开钱盈盈的手。
“你胡说,星期五,星期五就是那个贱女人。”她恨恨地,仿佛想要咬碎她口中的那个人。
“她,”他顿一顿,“什么都不知道。”
“哈哈哈,”她像发了疯,松开沈绪平,“老子终于甩掉你了。”
一片唏嘘,店员们都凝住了,面面相觑。
钱盈盈仍是慢慢地走了,把那个四十八平米的小屋的钥匙放在前台。她还记得沈绪平钥匙在七月的烈日下反着的光所激起的愉悦,还能回想起两个人蜷在小屋里的慵懒。可是沈绪平不记得,还让她“最好也忘掉”。
她曾经把那里当成家,现在却成了埋葬她所有幸福回忆和美好未来的坟墓。
几千年前的女子早已经积累下的经验,钱盈盈愣是到了此刻才明白:
“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哎呀呀,彩羽斑鸠子,莫馋嘴难舍桑葚味,桑葚多食易昏醉。哎呀呀,天真弱女子,莫贪恋轻信爱情美,别对男人掏心掏肺。若是男人把女人陪,轻易就能抽身退。若是女子与男人随,只怕是辗转反侧夜难寐,只怕是痴心往那深渊坠!
一个不爱你的男人,一个只知道让你等待的男人,一个任你凭空消失几天没有一通电话的男人,就像是鸡肋,食之无味。可是因为自己掏心掏肺,付出的成本太高,便又觉得弃之可惜。且看看那些爱情消磨,亲情尚未形成的夫妻,如何能在崩溃的边缘维持下去,大多也是因为不舍得之前的深情付之东流,不舍得之前花出的票子有去无回罢了。
“小钱——”玉兰追了出去。
当晚,是玉兰开车送她的。
钱盈盈的眼泪仿佛哭干了,再也流不下来,她茫然地把头靠在车窗上。
玉兰也不知怎么安慰她,心里也堵堵的,不好过。
“你会开车?”钱盈盈的嗓音有些沙哑。
见她提起说话的兴趣,玉兰心里舒一口气,耐心地解释起来。
“是,我爸妈逼我学的,车也是他们买给我和建成的。当初让我学这玩意儿,我还不乐意。”
“怎么又学了?”
“开车不像读书那么枯燥,”她苦笑一下,“现在想想,要是当初肯听他们的话,好好读书就好了。他们都是老师,如今却没得人继承他们伟大光荣的教育事业,一天苦闷得很。”
“世上没有后悔药卖。”钱盈盈像是说给玉兰听,又像是说给自己。
一个转弯,钱盈盈来不及反应,不小心磕到头。
“抱歉啊,嫁给建成后我就很少开车了。”
“你命真好!”钱盈盈感叹一句,也说不出是羡慕还是嫉妒。
玉兰瞟一眼钱盈盈,见她仍是闷闷不乐的样子,识趣地闭了嘴。不过,想到建成,却在心底里笑了。
一路拐弯抹角,车子在一个破破烂烂的旅馆前停下。
“你日后不用来看我,我明天就会走。”
……
沈绪平一直没有摘掉围脖,直到回到家中。他把那一抹红色挽起来,挽成一朵妖冶的红玫瑰,塞进了床头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