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的谋逆大案,不仅涉及几位亲王皇子,也折进去了王谢二家。在那场祸事里,王家一辈最杰出的子弟、征西大将军王潇被莫须有的罪名推上断头台,王氏嫡系尽数流放,家主王照则与那座百年老宅一起,永远沉睡在了大火中。
时隔多年,嫡系一支后辈里仅剩子归一人,其余皆为老弱病残,他们苟活于漠北荒凉的土地,无法落叶归根,更不敢肖想光复家族。
当初杨缱派人北上,却最终只带回子归,说不失望是假,因而才有了温子青的漠北之行。尽管温少主向她保证会给她一个想要的结果,可到底比不上她亲自来一趟。只有见到王家人,她才知自己这一步走的是错是对。
平城府衙人多眼杂,为避免多余麻烦,与王家人的会面被杨缱安排在了城西的毓香坊——宣城香料商会的投诚,的确给杨家带来了许多便利,这便是其中之一。
此处的毓香坊不过普通一间铺子,因着灾荒,已大半年没开门营业,掌柜的将人迎进来后便很有眼力见地离开,温子青则径直找了一处坐下,留下杨缱与来人互相打量。
王家此次来了三人,分别是一位老者同一对中年夫妇。那老人自见到杨缱,浑浊的眼里便蓄着泪,如今屏退旁人,他便毫无预兆地扑通跪在了地上。
“缱小姐……老奴有罪啊!”
杨缱连忙上前,“忠伯,您快起来。”
老者却只深深伏地一拜,“有生之年还能再见缱小姐一面,王忠他日若去,九泉之下也能对家主大人有所交代了。”
提及外祖王照,杨缱眼圈也有些泛红。那是一个多么风姿卓绝胸有丘壑之人,却最终落得那般下场。
老者名为王忠,家中世代为王家仆,有兄一人,皆是当年伴随家主王照左右的心腹。当年事发后,老家主将一应家眷托付给他们兄弟二人,然而就在大火烧起时,王忠的大哥二话不说冲进了火海,生前仅留下一句遗言:我打小陪少爷读书习字,看他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做王家的定海神针。如今他一人走,黄泉路上岂能无伴。
王忠悲痛欲绝,却不得不将老家主最后的愿望完成,随着王家嫡系流放漠北,尽心尽力护持王氏遗族直今。
老人家身子骨不大好,早年间吃了太多苦,落下了病根,腿脚也有不便,意识到杨缱在悄悄关注他的腿脚,便笑着安慰她,“缱小姐莫怕,这腿早年断过几回,还能走已是万幸啦。”
杨缱不敢多问何为“断过几回”,只好勉强笑了笑。她将目光落在忠伯身后那对夫妻身上,打量片刻,不确定道,“……可是十七舅舅?”
中年男子微微一愣,看了一眼忠伯,惊叹出声,“你竟记得我?”
杨缱心中一松,知道自己认对人了,一旁忠伯却是与有荣焉,“缱小姐打小过目不忘,这一点,老大人也是夸过无数次的。”
少女被夸得不好意思,“也没有那般夸张,小时候见过几回十七舅舅,缱还记得您眉骨上有一小痣。”
中年男子下意识摸上自己的眉毛,了然,“你那时才多小啊,这都记得。来,给你介绍,这是你十七舅母。”
杨缱朝中年女子行了晚辈礼,后者紧张地直搓指尖,慌忙从手上褪下一个成色半旧的镯子,递到一半,却在瞥见少女手腕上的羊脂玉镯时忽然无法再进一步,只好求助地望向丈夫。
王十七也有些尴尬,刚想开口,却见杨缱下一秒握住了自家妻子的手,言笑晏晏,“是送我的吗?多谢舅母。”
说着,果断褪下了原先的首饰,将那成色一般的镯子套在腕上。
“长者赐,不可辞。缱小姐这是认了你这个舅母了。”忠伯欣慰地望向女子,后者感动不已,红着眼低低说了声谢谢。
王十七回了神,也笑起来,“你舅母小门小户出身,有失礼之处,你莫见怪。”
杨缱摇摇头。王十七昔年离京时还未及冠,想来娶妻也不过近几年之事。这位十七舅母李氏不过普通人家出身,放在从前是绝对攀不上王家门楣的,可如今二人相处融洽中透着亲昵,不用想也知道,改变更多的,是王十七。
温少主的家仆温元煮好了茶回来,为每个人上了一盏清茶。望着眼前的袅袅热气,忠伯唏嘘,“如今的漠北,竟连喝上一口水都成了妄想。来时便听说靖阳将军为平城百姓寻到了水源,幸事啊。”
“是啊,出了平城,不知还有多少城镇仍苦不堪言。这场天灾,足以让漠北伤筋动骨数十年。”王十七喝了口茶水,望向杨缱,“小缱,我能这样唤你吗?”
杨缱怔了怔,点头。
王十七笑,“是不是很熟悉?我记得三哥便是这样唤你的。眨眼间你已长得这般大了,不能再同以前一样唤你‘六姐姐家的小丫头’了。”
与弘农杨氏这一枝不同,当年的王家枝繁叶茂,单是嫡系便有六房,子归的父亲王潇与杨缱的母亲王氏都出自大房,而眼前这个王家十七则是出身六房,王家未败时,也曾是个打马游街,fēng_liú倜傥的小公子。
王十七不过比杨缱大十岁左右,这个年纪放在盛京,正是意气风发时,可在外人眼里,说他比杨缱大二十岁都有人信,乍一看几乎同杨霖差不多。他身边的妻子李氏也是如此,看起来比王清筠年纪还要大。
这大约便是漠北经年肆虐的黄沙与盛京玉食锦衣之间最直观的距离。
亲人重逢,不只是激动与欣喜。哪怕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