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喜欢慢性子的女子,本无毛病。慢等同于柔。柔得有度,过了,也成了毛病。吃饭一口三嚼,走路一步三摇,说个事,咿咿呀呀,半天没上正题,急死你。蓝守玉说,柳叶萍的柔,职业惯的,时间一长,得从哲学的层面理解:是不是有独生主义倾向?柳叶萍说,不爱搭理你们男的怎么了?独生又怎么了?连个贾宝玉都臭烘烘的。蓝守玉就让她,好好好,我们都是淤泥,你们都是不染,好了么?
柳叶萍天生手艺人,流行和时尚,并不大合身份的。柳叶萍说,她只认老祖宗。老祖宗有话,慢工出细活,火急火撩的,咋能从手心,流淌出花样来?
蓝守玉前些年,退了皇粮,改创业,在景德镇拜师赵青花门下,学过一段时间作瓷,研习仿烧元明清各朝官窑。不过,与审美创作没多大关系,琢磨的不过技术问题。柳叶萍在陶瓷学院硕士专业是陶瓷美术史,因对瓷艺特别痴迷,毕业后就直接投奔赵青花,学作瓷了。柳叶萍去赵青花工作室的时候是夏天,到了冬天,她见到了盆地来的蓝守玉。按入行的规矩,柳叶萍比蓝守玉早那么一季,算师姐了。蓝守玉不干,说你个小“八五后”,身子骨瘦得像根干柴,还戴个眼镜,凭啥?柳叶萍瘦小是瘦小,理论起来嗓门也不示弱,本来就师姐嘛,还不认账!蓝守玉终于没喊不出口。他说印象中的师姐,应该像孙二娘那样,腰比黄桶,敢做人肉馒头,敢打武二郎。柳叶萍怯怯地说,人家是嫂子好不好?蓝守玉说,你说的过去式了,现在流行叫二师姐,前些时候看过一神剧,孙二娘摇身一变,成了武松的师姐,两人来了一场姐弟恋,有模有样的。柳叶萍就转过身子去,不再理他,一个人在瓷坯上画二月春风,柳丝抽条,两只燕子横着飞,燕子的尾巴画得像两把含恨的剪刀。
柳叶萍其貌不扬,常年和瓷瓶打堆,浑身上下也有股难得的“文艺范”。工作的时候,一动不动,站半天,远看上去,活生生,一官窑美人。柳叶瓶说她的工作叫“作瓷”,颇古色古香的一个名字。作瓷是门手艺活。柳叶萍边学,边记,记了一大本。蓝守玉没事的时候,借来翻读,读着读着,就被陶瓷艺人那种与世无争的情绪所感染。景德镇多阴雨。蓝守玉读柳叶萍作瓷笔记的时候,总觉得那绵绵阴雨,弥漫了笔记的始终。读到精彩处,不禁也叫绝,赞几句,可惜了,可惜了,你应该成为“汪曾祺第二”。柳叶萍就说,汪曾祺帅哥吧?蓝守玉就笑,嗯,那就是“淑女版汪曾祺”。柳叶萍说,谁稀罕做个无用的文人?蓝守玉就说,文不如艺,瓷艺却真正兼具文和艺的气质。柳叶萍就说,这么说,作瓷也如文艺人生?于是,柳叶萍请蓝守玉给她的笔记取了很雅的题目《作瓷手记》。说以后不弄瓷器了,就转行,写写心情文字。蓝守玉说,你手上感觉抓得住,内心也存锦绣,就写作瓷,若一出手,估计很多文人饭碗要打倒。柳叶萍回道,没事,你随便吹,师弟么,咋吹捧,师姐都受用。
赵青花与蓝守玉理论,认为柳叶萍学的才叫手艺,蓝守玉学的不叫手艺。蓝守玉说,我晓得,仿古,其实就是造假,造假不是你老的拿手本领么?我们搞收藏鉴定的,不研究仿古,怎么能识别仿古,仿古和收藏鉴定其实是猫和耗子的关系。师傅一听,奉承话咋怎么个味道?不高兴了,你说哪个是耗子?蓝守玉赶紧纠正,不对,师傅你不是耗子,是耗子精,那些猫总也抓不着你。柳叶萍一听就乐了。师傅也乐了,你蓝守玉本事更大,把猫和耗子的几门手艺都学到家了,好吧,你可以出师了。
那一天,工作室的乐子,顺着瑶溪传了很远。
当然,这些乐事,一晃已经过去多年了。
多年了,柳叶萍的性子还是未变。
她像平日一样,回复微信,问候中秋。柳叶萍的微信似乎总是要迟滞一夜。
先发了一组短视频。一轮明月,倒影于饶南的清溪。溪边,人头攒动。仿佛村庄里的人,都不约而同挤去河边。他们用废弃的窑渣匣钵,搭了窑塔,架了柴火,烧窑玩呢。窑火熊熊,把一条清溪都给烧红烧烫了。烧红烧烫的,其实是那人影。老的,素衣翩翩,满脸吉祥。少的,手捧月饼,围拢窑火,追来追去。男的,短裤凉褂,猜拳喝酒,好不闹热。女的,都翻出最好的秋衣着上,拍照的安静,跳舞的婀娜,俨然盛开窑花。蓝守玉知道,那个村庄叫瑶里,那条清溪叫瑶溪。聚集在瑶溪边,架火烧“太平窑”——瑶里窑人以独特的方式,庆祝他们的中秋。
柳叶萍还发了件器皿,一“吴牛望月”青花盘子。画工没得说,发色过硬,釉色含蓄滋润,连缩釉和胎的火石红都有了,但胎釉的火气尚在。蓝守玉一看,就知是师妹自创作品,典型仿明空白期的民窑青花。从仿古手艺的角度看,这件作品,若作旧,杀伤力会很强。好在他知道柳叶萍的为人,造假卖假会被她不齿。她追求作瓷的境界和快感,从本质上说骨子里更像一名陶瓷艺人。与师傅相比,蓝守玉更欣赏她。师傅是个把造假当成人生来做的怪人。他一辈子都在找自己的对手。他的对手其实早在几百年前就已作古。于是,又过不惯没有对手的人生,就跟自己较劲。赵师傅造假,已经超越一般的造假。严格点说,从他的作坊里出来的各朝官窑仿品,本身也精美无比,可惜被那些陶瓷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