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来山寺,七姑娘没想到,竟会遇见有过一面之缘的故人。
江阴侯夫人覃氏,搀着婢子的手,仪态婀娜,从观音殿许了愿出来,本打算下山前到后山游览一番,透透素日里在府上憋着的那股子郁气。
哪儿曾想,燕京之地竟这般小,随便走走也能遇上御前的红人。
“妾身见过国公大人,见过夫人。”
“侯夫人快起。”
那人不出面,七姑娘只得代为叫起。只见他淡着个脸,全然没有与来人寒暄的意思,七姑娘尴尬一笑,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向覃氏道了别。
覃氏容色有些僵,半侧身让过,视线胶着在那人从背后虚虚护着七姑娘的臂弯处,眸中有浅淡的晦涩。
“堂姐?”
今日随江阴侯夫人同来的,还有安源郡督察府嫡小姐覃家二姑娘。二姑娘正值豆蔻之龄,生来一副好样貌,鹅蛋脸,柳叶眉。刚进京便打听过京中需得留意的几户人家,这其中,自然听闻过新册封的国公夫人姜氏的大名。
覃氏被身边人这么一唤,倏尔回了神。作势拨一拨被山风拂乱的额发,收回投在七姑娘背影上的视线。
“走罢,别处转转。”说罢领着人往后山豢养鸟雀的青园而去。
覃家二姑娘憋了半晌,终是没忍住心底的好奇。
“堂姐,世人都传,方才那位国公大人十分宠爱他的夫人。那姜氏比之先王钦封的幼安郡主,当真是胜在才学?”
天下男人皆好色。二姑娘压根儿不信,这世间还有放着美色不要,只看品学的。
覃氏听她这话,面色即刻便不好。二姑娘这才发觉,自个儿竟一不留神,嘴上该死的牵扯出幼安郡主来。
府上谁人不知,侯爷对郡主,曾有过那般心思。听在覃氏耳中,当然不痛快。
二姑娘悔得赶紧闭了嘴,忐忑拧着帕子,就怕因这无心之言,开罪了侯夫人。那接下来的大选,在这京中,她可就真是无处借力了。
好在覃氏只严厉睨她一眼,并未过多斥责。只转开脸,遥遥望着前路,也不知真是在赏景,还是碍于体面,隐忍不发罢了。
二姑娘哪里知晓,此时此刻,江阴侯夫人心里如同煮了一锅粥。几多心绪搅和在一起,既有嫉妒痛心,又有不能为外人言的庆幸与轻松。
若非当日她擅自摸进侯爷书房,便不会在书案上看见那幅半卷着的画卷来。
那画画得简明,意境却不差,似是写实。
画里的屋舍庄严威仪,梁柱上雕刻的狴犴,是典狱衙门里常见的饰物。联系江阴侯在官场几度升迁,覃氏料定,此处多半便是侯爷曾任职的廷尉衙门。
画卷中央,是两道紧闭的门扉。门前石阶下种着一株榆树,枝叶茂密,亭亭如盖。最末一阶石阶左侧,摆放着一簇开花的兰草。
廊下的栏杆上,不知何人,绑了一吊用油纸包好,系了彩线的吃食。外面还贴着张四方红纸,其上,秀秀气气写着个“福”字。
看式样,分明是秋节时家家户户的女眷,都会做了送人的秋饼。
整幅画以石青、黛磨,深浅勾勒,线条明快。除了随风微微摇晃着的那一挂小饼——着了色,黄底红纸,尤其一个娟秀的“福”字,在那么一小块儿纸页上,如此微不可见。
不仔细瞧,几乎都分辨不出来。却又那么刺眼的,一笔一划,明明白白,刺人心窝。
当年那桩闹到悔婚的旧事,但凡京里人哪个不知晓:顾家那位待郡主,从头至尾,真算不得如何的好。至少郡主几次到府衙门口,那位皆是不假辞色。连郡主托人往衙门里送的点心吃食,都会原封不动,被退还回来。
几次三番被人如此大扫颜面,渐渐的,郡主也就偃旗息鼓,再没闹出此等不招人待见的笑话。
于是这幅画里,能如斯明目张胆,安然搁在紧闭的房门外的秋饼,又是出自女子之手,来历也就着人深思了。
覃氏不蠢,看着这画,留心到画卷被人抚得微微有些发毛的边角。显见的,必是时常被人拿出来回味。
一念至此,再想到方才被赵国公眼珠子一般护着的国公夫人姜氏,覃氏嘴角微微抿紧。能自由行走府衙,且秋节时以秋饼赠同僚为贺,除了先王钦点的几个女官,还能有何人?
覃氏起初对于这猜想,也是不信。可后来,渐渐的,揪着这苗头,总不难发现些端倪。譬如侯爷送顾家小儿的周岁礼,竟是提早三月余,使人去南面寻最好的匠人打了鎏金的长命锁,又到庙里开了光,这才拿去做贺礼。
再说这回,赵国公入内阁,府上设宴。侯爷赴宴当晚,喝得酩酊大醉。回府后也不叫人伺候,独自关在书房,屋里的灯,点了一宿。隔日喘症便隐隐有复发之迹。还是常年跟着侯爷身边的侍人,教她替侯爷先松了领口的盘扣,说是当年还是女官的国公夫人,便是如此施为,颇为见效。
那一刻,覃氏心里,如被人重重捶了一击。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将后院几个妖妖娆娆,不省心的狐媚子收拾干净了,不叫她们抢先诞下长子,饶是侯爷待她再寡淡无情,也总要往她屋里多来几次。
结果呢?那一日书房之行意外的发现,不由覃氏不寒心。
先前一个早去了的幼安不算,侯爷心里,竟还藏了人!
那个人好好活在世上,被另一个更有权有势的男人宠着疼着。
死了的那个,她无从去比;活着的这个,她更比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