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时已入仲夏。北地日头毒,就这么干晒着,过堂风也像被烘烤过似的。
早上她起得迟,一睁眼,金灿灿的日头已晒了屁股。因而白日里,她几乎不出门。只躲在屋里,春英立在她身后打扇。七姑娘自个儿手里也握着柄团扇,扑哧扑哧的扇风。
许是有了身子,容易上火,燥热得慌。那人遵医嘱,不许她在屋里用冰。井水镇过的瓜果,也严命她需得放得不冰了,方可入口。
她一听这话,整个人都泄了气。放得不冰了,那还解哪门子的暑热?七姑娘嘴馋,奈何她屋里俱是些胳膊肘向外拐的。独独对他言听计从,转而劝她多用照着女侍医开的单方,熬出来的凉茶。
那凉茶味苦而涩嘴,她用过一次,再不肯碰。
好在只需再忍耐十数日,她坐胎便足了三月。那人许她仍旧可每月到相府小住几日,那地儿清静,后院西北角种有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光是这么想想,都觉得通身凉爽。
这段时日,府上也接连办了几件大事。
上月初九,二姑娘顾芸嫁了太乐令家的嫡次子,七姑娘将一套镶宝石的点翠头面,给她添了妆。
国公夫人着急四姑娘的亲事,已暗地里紧锣密鼓,替她相看人家。
今日更是三姑娘顾桐出阁的大喜日子,夫家是开州书香传世的名门。
要说这两门亲事,也算门当户对的好姻缘。只三姑娘是远嫁,此一去,也不知还有没有回京的时候。曹夫人抱着三姑娘,不舍的,哭红了眼。
七姑娘自个儿身子重,大清早起来,到顾桐院子里道了喜。直等到新姑爷来迎亲,这才带着崔妈妈与春英回了西山居。
见离午膳还有些时候,交代一声,索性进内室,睡个回笼觉。
春英替姑娘放下珠帘,退出去,搬了杌凳,守在门外做针线活儿。荷包上的茉莉花苞还没绣完,便见关夫人容色淡淡,身后还跟着几个宫装的婢子,顺着游廊,缓步而来。
春英赶忙放下簸箕,仔细一瞧,关夫人身后那带头的,不正是姜婕妤召姑娘进宫那日,半道上遇见,带头蹲身福礼那姑姑?那人身后……
春英眸子一凛,竟一眼瞧见个熟人。
那人化作灰她都认得。当年在泰隆郡,夏蝉被太太买下,春英还帮着崔妈妈教过她几日规矩。之后夏蝉被分到九姑娘屋里,这会儿她一身宫装。不用说,必是跟着九姑娘混进了宫里。
被春英认作夏蝉的婢子,不意迎上春英的注视,目光躲躲闪闪,低着头,不敢拿正眼瞧人。
——若非主子有命,她哪儿有胆子跑这趟差事。
春英记起姑娘的交代,只当不认得来人。两手扣在腰间,笑眯眯向关夫人请安。“世子妃在屋里歇着呢,奴婢这就去通传。”
“歇着呢?那便不必了。”关夫人一听,摆手拦下她,娓娓道明来意。
“宫里昭仪娘娘听闻世子妃写得一手好字,趁今日遣人出宫为三姑娘贺。顺带向世子妃讨要几页手稿,欲博采众长,拿回去好好观摩。此事母亲已应下,你便去挑几张来,倒是无需扰了世子妃安睡。”
朱婕妤如今在后宫风头正盛,原以为她遣人过来,以两家的关系,怕是要生事的。结果不过是打着恭贺的幌子,求几幅世子妃的字。国公夫人一想,今儿可是大喜的日子,宁肯息事宁人,不过几页手书,遂点头应了。
春英一听,知关夫人是得了国公夫人的令,哪里还敢耽搁。小跑着到七姑娘书房里,从今日练字儿的那一摞宣纸中,拿起来快速翻了翻。
一看都是照着字帖临的诗词,不会叫人逮住空子,这才抽出几页,拢在手心里拾掇齐整。卷起来,用一条棉绳拦腰系上,原路回去交到关夫人手中。
关夫人心思细腻,拆开来,一一翻看。这白纸黑字儿的,若是不当心流传出去,叫人看了不该看的,那才是祸事。
关夫人一眼看去,如远山般的秀眉,立时便皱起来。有心避着旁人,带着春英,移步到芭蕉树下,指着纸上被朱砂圈出来,又在空白处,见缝插针,重新写过的几个大字儿。
“这是……”
春英了然,耳根子有些发红,凑近前,低声回禀。“这些年世子妃练字,在女学里的习惯都保留了下来。每每写完一篇,得空便会递给世子爷审阅。这被圈出来的字儿,便是爷觉得不满意的。旁白处的大字,是世子手把手,教世子妃重写的。”
春英已尽量挑了朱批少的。奈何世子爷教导姑娘,颇为严厉。再好的字儿,一整篇下来,总有那么几个红彤彤,被剔出来的。
关夫人出神看着手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儿的宣纸。墨字端庄秀气,朱批笔力深厚。
脑中不由就浮现出世子从身后围着世子妃,俯身握着她手,神色温和,教她临帖的一幕。
那画面温馨而静谧,窗外雨打芭蕉,案后人影成双。
关夫人心底情不自禁,生出一丝黯然的酸涩。
世间夫妻,能如他二人般琴瑟和鸣者,何其令人羡艳。燕京大大小小的巷子,高门富户,节次鳞比。后宅妇人,便是盼夫君归家,能多一句体贴的话语都难。大多结发夫妻,除同案而食,随着日子年复一年过去,余下的,至多不过“回来了?”“嗯。”这般空洞敷衍的问答。
关夫人将纸张复又卷起来,暗自思忖:朱婕妤谁家手书看不上?偏偏挑中世子妃,又当着母亲跟前讨要。这般行事,怕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