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姑娘候在门外,透过洞开的鎏金朱红门墙,只见殿内灯火通明,玳筵罗列。两层的钟鼓乐台,置于大殿门庭两侧。有乐人敲磬而歌,古乐隆隆。
她抬眼,顺着铺在金砖曼地上的软毯,笔直望过去。只见御座之上,文王身畔安置一宝座。有一宫装美人伴驾在侧,斟了酒,高高扬起皓腕,半倚半就,喂到文王嘴边。
已然猜出那人便是招她来此,十分得宠的昭仪娘娘。七姑娘目光再不停留,只在席间,焦急搜寻那人身影。
御座下,他跪坐太子右首。她目光稍一偏转,恰好,对上他沉静而俊朗的面庞。
笙乐靡靡,他与她之间,隔着一众披轻纱,打赤脚,执绸扇的舞姬。叫她看不清他眼底神色。
视线频频被舞姬所阻,她眼前是一片翻飞的嫣红扇面。他的面孔,模糊隐在红彤彤的绸扇之后。她只勉强见得,他搭在案角,半幅镶金边的衣袂。
许是仅只一面,他身上透出的沉稳,给了她底气。七姑娘轻吐一口浊气,遥遥观望,但见贺大人已阔步行至御前,拱手施礼。
文王抬臂,缓缓一压,萦绕于殿内的鼓乐,便如同绝薪止火。中央献艺的舞姬,也倒退着,如潮水般退出殿外。
七姑娘立在门前,听闻君臣两人,客套寒暄几句场面话,江阴侯又起身告了罪。贺大人这才与江阴侯一道,返身入席。
这时,方才给七姑娘传话那太监,噔噔窜上玉台,不两步,拱着背脊,伏在巍昭仪脚下。高声回禀,娘娘传召的女官,此时已到了门外。
七姑娘心头一跳,掩在袖袍下的小手紧紧握拳,暗道一声来了!
守着“大方稳妥,不急不躁”,这条后宫里永远挑不出错儿来的规矩,七姑娘两手扣在胸前,微微敛目。行进间一派端庄恭谨,只经由他案前,几不可察的,脚下稍稍一缓。
她低垂眼帘,眼角瞥见他投在她面上,安然而沉着的注目。她抿一抿唇,终是越了过去。
之后平平稳稳,一路到了御前,面上瞧不出丝毫怯场。看在诸人眼中,这位燕京小有声名的秉笔女官,身形玲珑,尚未及笄。头一回面圣,能有如此气度,似模似样,倒也没辜负她女官的名头。
“你便是那姜氏女?”昭仪娘娘端着团扇,一颦一笑,皆成风情。团扇掩了她小半下巴,扇面上绘着墨彩美人图。画里画外的美人儿,竞相争艳。两相一比照,自是为了应景,悉心妆扮一番,仿若那月里嫦娥,玉貌花容的昭仪娘娘,颜色更为殊丽。
七姑娘有半个官身在,只深深一福,倒是免了她跪拜之礼。
“下官参见王上,参见昭仪娘娘。回娘娘的话,下官乃泰隆姜氏女,家里排行第七。”
看她规矩不错,说话声气儿平缓,条理分明。巍氏免了她礼,又令她抬头仔细端详一番。这才向公子成那处,哭笑不得,嗔他一眼。
就这么个半大不小的丫头,容貌尚可。哪里又值当他特意进宫,恳请她在文王面前,帮他说话。
借着抬头的空当,七姑娘总算得了机会瞻仰天颜。
文王年过四十,五官端正,样貌威仪。观他面相,早年也该是一壮志酬筹的英伟少年郎。只可惜,许是长年政令不通达,眉宇间缭绕着一丝抹不去的郁郁。额头刻着两道深深的皱纹,紧抿的嘴角,微微有些下拉,无端就显出几分老态。
“便是此人招永乐哭闹一回?”座上之人,此言一出,底下人纷纷交头接耳。只七姑娘怔然立在当场,不明白她何时与帝姬牵扯上干系。更何况,听文王这口气,非是好事。
七姑娘一脸不加遮掩的迷糊惊悸,加之王宫盛宴,还是头一回,宣召二品之下的女官觐见,更令不知情的众人,起了好奇之心。
幼安伴在国公夫人身旁,甫一见她入殿,因着能够得见对面那人,欣欣然的喜色,顿时消去大半。这会儿再听圣上这话,仿佛大有降罪的意思,幼安只觉峰回路转,大快人心。
“父王!”永乐帝姬听上首两人提了自个儿的名号,本就是坐不住的主,此刻更是噌一下站起身来,胳膊一撇,挣脱婕妤娘娘的桎梏,拎着裙裾,急急奔至七姑娘身前。
“这人很会讲故事,讲的故事,比书里的得趣儿。”小小的人儿,颐指气使,直直指着七姑娘鼻尖,一头转身,卖弄似的,将午后听来的故事,绘声绘色,当堂显摆。
若说七姑娘刚才还是一头雾水,如今她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她给冉江讲的故事,不过是为了最末那两句,信口胡编的。她哪里能料到,四面儿开敞的湖畔水榭,还藏着这么个不守宫规的帝姬,听人壁角。
七姑娘低眉敛目,虽则事出突然,可她脑子灵光。就算她无意中给永乐帝姬讲了个小孩子听来,颇为新奇的故事,可这事儿,怎么也轮不到巍昭仪宣她进殿。
记起文王方才模凌两可,不阴不阳的问话,七姑娘深深颔首,心头暗惊:莫非,这位自来骄纵的昭仪娘娘,是欲借帝姬之手,众目睽睽之下,强行给她落个罪名?
回想女官试那会儿,她可是大大扫了内廷颜面。内廷背后的主子,不就是太尉府巍氏?巍昭仪能为了逞一时之快,给将军府难堪,更何论她这区区女官。
七姑娘心头一紧,微敛的眸子里,只一瞬间,已生出诸般念想。
没等她拿定主意,是否抢在前头,主动请罪,便听永乐帝姬,得意洋洋,最后一字儿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