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过后,尚衣局总算来了人。
七姑娘塞了跑腿儿的小太监几个铜板儿,欣欣然,回屋里赏看自个儿的女官行头。虽只赶着做了入夏的衣衫,襦衣、纱裙、宫绦,假髻,却是一个不少。还有整一套头面,珠钗步摇,俱是端庄式样。
新衣裳,姑娘家总是稀罕。她一样样挑出来,看得津津有味。正儿八经换了朝服,这才算是正了名儿。不像如今,随意一身衣裙,前后堂里来往穿梭,不知晓的,还以为是顾大人跟前,指来伺候的婢子。
女官服有两套,一模一样的花色。每季都有两身儿,到了明年,又再换过。她也暗自咂舌,光是前朝后宫,从妃嫔到底下当差的,虽则份例有不同,每年一身新衣总是能派到手上。这也就难怪了,穷人家的孩子,养活不了,便往宫里送。即便去了命根子,断子绝孙,也好过在外头皮包骨头,饿得仿佛随时都能咽了气。
这么大一笔开支,听说去岁收成又减了几厘,一年不如一年。朝廷也不知哪儿克扣来的进项,先紧了奢靡的花销。
家国大事,她也就哀叹的份儿。埋头挑出来一身儿,她端起托盘,正欲迈步,却忽而顿住了脚。
此处是后堂,更衣却是不便。难道,要往内院去?可她那间主屋,门上还挂着锁。昨儿个自她进内院,他便没让她离了他半步。
于是抿嘴儿回身看他,她眼里的为难,这样明显,他总不能罔顾,装作不见。
“吩咐仲庆,他自会替你办妥。”
她带着些欢喜,温声细语应一声,转身出了门。
她离去不久,周准来见。
进屋见得多添了张书案,桃花眼闪过几分了然,极快收敛了神色,回禀正事。
“司礼监那头,已是处置干净。另有一事,据探子来报,自上任廷尉右监郭淮告老还乡,太子属意接任之人,八成会落到江阴侯世子头上。此前那位曾亲自请命,只碍于手上差事一时半会儿寻不到得力之人接手,故才拖延至今。再两日贺大人回京,此番,恐会旧事重提。”
周准也纳闷儿,廷尉衙门何时这般吃香?世子已揽了大半权势,那位来得迟,早失了先机,所为何来?
案后之人蹙了蹙眉,很快便淡了去。屈指敲在膝头,微微向后靠去,眸色沉了沉。
麓山一别,随着他顽症尽去,有些事已记不大清。只模糊留下个印象,真要计较,说不上来。
只唯独印象深刻,她与他,是同样的人。这念想烙印太深,扎根在脑海里,“同样”一说缘何而来,却无从查起。
彼时她万分忧心,深锁着眉头,似有不解,几次问他,是否诊治后身子有不适。他不过稍作安抚,当年隐瞒之事,如今已忘得干净。
只一提及贺帧,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些膈应。
可他到底不是常人。蛛丝马迹,也能窥得一二。瞧周准回话时候,频频留意他面色,已然上了心。
“如何?之前两年,可是有特别之事,与他相干,不得不防?”
周准颔首,世子爷的情形,跟前几个心腹,无人不知。只这事儿瞒得深,便是连府上至亲之人,也未有察觉。
“倒是与大事不相干。下官也只记得一事。那会儿,您好似不喜七姑娘,与江阴侯府走得太近。便是连七姑娘与殷家小姐交好,最初您亦是不乐见的。”
听了这话,安坐那人,不由微挑了眉。独独告诫她远离侯府?他眼中现了沉凝。
屋里静得吓人。他自知,当年绝不会无的放矢,想得深,目光落在她尚未挪回去,还安置在他身旁的圈椅,不由便出了神。
她不知屋里情形,换了衣裳,铜镜里照一照,很是满意,便兴冲冲想让他也瞧一瞧。私心里想听他赞一句“好看”。那人轻易不夸人,更从没有夸过她容貌如何。
幼安美得她都觉得惊艳,心里,总归还是有几分在意。
打了帘子,一眼瞅见周大人侧影,许是行伍之人,标杆儿似的立着,好好儿的面相,生生被他一身肃杀,冻得叫人不敢亲近。
她进退两难,习惯了在他跟前不拘小节,骤然闯进去,笑意僵在脸上。性子使然,权衡过后,当先便要往身后退。
他抬眸,漫不经心,瞭她一眼。就这么轻飘飘一瞥,便如同施了那定身咒。她抬起的脚后跟儿赶紧缩回来,讪笑着,挪着步子往屋里蹭。失礼于人,面浅有些挂不住。
正待行礼,却见那人拂袖挥退了周准,片刻不到,屋里又只剩她两人。
没了外人,她渐渐近前,挺直了腰板儿。双手垂在腿边,大大方方任他打量。俏生生,微微含着下巴,瞬时便灼了他的眼。
他见过她诸多打扮,喜怒嗔痴,无所不包。只亲见了她一身女官锦袍,仍旧止不住眼前一亮。
她娇软的身子,裹在如此庄重肃穆的朝服里。直襟襦衣,袒着领口,抹衣恰露了一截儿秀丽的锁骨。多一分流于媚俗,少一分又凸显不出她精致的骨架子。酱紫的纱裙衬得她肤白若雪,明眸善睐。眉宇间有灵气,温婉不失端方。
他起身,慢步过去,半步开外,方才止步。
远观已觉气质有变,多了大气,还有那么点儿凛凛不容冒犯的威仪。凑近了,他抬手扶了步摇,指节撩起其上的流苏,眸子自上而下,端看她,神情专注。
她以为他瞧过了人,总会客套一句。夸她“好看”“合身”都成。却没想到,他会这般上前来,丁点儿不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