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扬起了一道眉,“我不相信任何人,也没有什么朋友。九重塔上只有我一人便够了,如果身旁容得下人,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他是打算同她周旋到底了,先前平息的怒气又被他勾了起来,她反笑道:“我听说官家的飞白写得好,临摹王羲之可以假乱真。我跟随崔先生练过几年字,待有机会写与官家看,请官家为我指正。”
他似笑非笑道好,“皇后说的话有些怪,莫非是哪里不舒心么?”
她掩嘴娇笑,“我何尝不舒心了,今日有官家陪着聊天,我心里高兴着呢!官家背过身去,我让你看一样东西。”
他不大明白,搞不清她在打什么算盘,“既然叫我看,为什么要背过身?”
她拖着长腔撼他,“让你背身就背身,我准备好了自然喊你转过来。”
他被她摇得没办法,一面捧起胳膊,一面嘀咕:“皇后不会趁机给我一刀罢!”
她怨怼地剜他一眼,“那昨天何必替你挡刀?让你被人捅死,我也省心了。”
是啊,活着就互相纠缠撕咬,何必呢!他含笑望她,还是依言转过了身。
她掀开裙幅,取出傩面戴在头顶,朗声说“好了”,把面具扣在了脸上。
他转回身,熟悉的鬼面映入眼帘,心头不由一悸,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她葱白一样的手指捂住两腮,摇头晃脑说:“官家,你看这个鬼面好玩么?你一定觉得很好玩,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逗我,是不是?”
他撑身站了起来,脸上分明有遮掩不住的惊惶,“你竟敢闯进我的书房!”
“官家怕我进你的书房,因为书房里挂着我的画像,还有这闹得禁中不宁的鬼面?”她也起身,隔着面具苦笑,“官家不该给臣妾一个解释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云观薨后九个月,和我通信的是不是你?既然事已至此,何不来个痛快,今日索性都招认了吧!”
她让他招认,这是什么词?他起初气定神闲,是没想到她会趁他睡着闯进偏殿里去。这下她拿了物证当面质问他,怎不叫他乱了方寸?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我曾下过令,不许任何人踏足偏殿,你敢抗旨?”他试图转移话题,心里也没有底,不知这招管不管用。
与她的事,从头到尾荒唐透顶,连他自己都无法正视。有时真觉得自己着了魔,脑子里警声大作,却抵御不住心头窃窃欢喜。他没有爱过谁,因为缺乏,难免渴望。可是他并不像别人想象的那样强大,对于感情,他和垂拱殿中视朝的帝王没有任何关系。他怯懦,他怕碰壁,所以总要找些依托。以云观的名义同她通信,因为向往她的纯质和满腔热情;戴上面具,是为了掩饰他的惶恐和不安。
她把面具摘下来,眼里含着泪,凄楚问他,“你为什么要戏弄我?看我人傻好欺负么?我也是很有头脑的!”
他强作镇定,对她嗤之以鼻,“美人计,笑里藏刀,这就是你的头脑?”
“至少我成功了一点点。”她不平地吼回去,“官家难道没有心动么?你敢说你一点都没有?”
哪怕是事实,这种情况下也不能承认。他气极了,反唇相讥道:“你的成功得益于谁的成全?若不是我有意纵着你,你以为你能活得这样自在?”
他们你来我往,声音之大,把福宁宫的内侍全吓傻了。录景恰好回来,见跪了一地的人,心知不妙。拿眼询问秦让,秦让因为面具的事抖作一团,连话都说不出来。
要论嘴皮子功夫,皇后依旧不是今上的对手。最后气恼地把傩面砸过去,狠狠道:“我讨厌你,恨你!你这个骗子,做了错事还不愿承认。你低个头,我是很好说话的。”
有些人活得恣意,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认错,今上就是这样的人。他眼下计较的是谎言被戳破后的尴尬,面子里子全没了,还谈什么认错。即便要认错,也绝不是低声下气的,照样要张扬霸道。
他冲口而出,“还说自己有头脑,皇后的头脑在哪里?我写这些信是为什么,难道你一点都不知道?若不是爱慕你,我哪里有这闲心来做这些无聊的事!”
他说到恨处,飞起一脚把那个傩面踢开,面具是木雕的,撞到墙上便应声裂成了两半。
他能这么直截了当说出来,不光秾华,连殿里的黄门都大感惊异。果然是直白的解释,直白到让她委屈。这是打算恳谈的态度么?非但没能叫她好受,还让她愈发丢人了。他大喊大叫是怎么回事?竟一点也不顾及身份了么?
她大声抽泣起来,抬手指点他,“好,我去找太后,把你的丑事都说给她听,请她评理。”
她掩面哭着就要往外走,吓得录景赶紧上前拦阻,哀声道:“圣人恕臣无礼了,夫妻间闹些别扭不是什么大事,万不要惊动太后。您是皇后啊,禁中多少娘子都看着呢,若上宝慈宫去,转眼的工夫宫中就全知道了。事情可大可小,官家对您……是一片真情,臣看得清楚。圣人先消消火,官家还未痊愈,万一气伤了身子,圣人要追悔莫及的。”
她终不是个顾前不顾后的人,听录景这么开解,也顿住了步子。转头看他,他垂手而立,阔大的广袖拖曳在地上,别过脸姿态倨傲,并没有要挽留她的意思。她气涌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