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外公一辈子都在向家人妥协。他病中曾内疚地和她说过:为了他的母亲,他娶了毫无感情基础的妻子,为了他体弱的妻子,也是为了不让女儿和他下放吃苦,希望她们远离他这个“造反人员”,就将女儿留在了妻子身旁,并将妻女托付给了邻居,事实证明,那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后来又向女儿妥协,没能带她远离,她品行不端的丈夫,更没能带走,他心爱的外孙女,他似乎一生都在亡羊补牢,除了星辰都为时晚矣。
“外公是信奉学到老的,而且他也说过,只要我想学,他就能教。即便有一种学问,他目前不会,却能在最短时间内精通,然后教会我。”她打断了自己的思绪,略带自豪地说着。
“看来你已经得到真传了。”他想点上一支烟,静静地听她倾诉过去,想到这里是道观,就作罢了。
她叹了口气,无限伤感:“没有,他没来的及,把所有都教给我。他最得意的训诂学,他很早就说过,要把这门学问,当作成人礼,仔仔细细地教给我的,可是……”
可是他没能撑过那个弦月之夜,这会是她一生的痛苦了。
“你还有未来的生活。”聂明宇也很奇怪,他这样一个活腻的人,居然想安慰另一个厌恶世俗的年轻生命继续活着。或许是自己的人生没意趣了,想寄托给另一个和自己很相似的吧!
两人这时正要穿过三清殿,她似是也为了要转移痛苦,指了指三清脚下:“我每晚拿自己的蒲团,就在那儿入睡。”
这个观里的人,虽说难免爱财,但德行操守,也当得上出家人的名号,何况在三清旁,至少让他们起敬畏之心。而且,她还有不善之器。
她从来都不喜欢照镜子,但是那天她破天荒地匆忙赶到了水边,证实了自己,不知为何褪回了十二三岁的形貌,但不是任何人,都会对年幼的女孩儿起不轨之心,她不能因为一次不幸,就草木皆兵,万幸身体没有受到损害,但心灵是回不到无忧的时候了,可是她会听外公的话,好好活着。
聂明宇一瞬间涌上了一股不知名的情感:“你还年轻,还可以上学,干嘛这样委屈自己。”
听到上学二字,她眉间的嘲讽已显而易见,失了一向的镇定自若。
“不上学我也有书读啊,有书读就足够了,现在,只有书与我,肯相互爱护了。”
这样平静的态度,淡然的语气,聂明宇好像看到了,年轻时受了很多苦楚的自己,还有那心怀梦想,期盼出人头地的年月,还有被生活中的一次次意外,葬送的正直善良和义气。和她说说话,是很容易“忆我旧星辰”的。
“我可以安排你的生活,比这座道观要强吧。”
她愣了,马上反应过来开玩笑说:“聂先生的意思,是要照顾我咯,像我外公一样?”
聂明宇想了一下,也并没有什么不对,凭他的能力,资助这样一个小女孩儿,完全没有问题。刚要点点头,她已经站到了石台边,轻轻地笑了:“那先请聂先生,兑现上次的诺言吧。”
他睿智的眼神盯了一会儿,将手中的书递给了她。
她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不可避免碰了一下他的手时,她马上缩了回去。
“对不起。”她难得有些无措了。她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但聂先生对自己还算不错,她不想他不快。
“洁癖这么严重,排斥与异性接触,这些都是很强烈的心理疾病,童年应该受过很大的伤害,是要从心里入手的。”这是聂明宇,突如其来做出的判定。
她已经端坐在了被她擦干净的石台上,整齐地拆开了纸袋,是几本英文书。聂明宇唇边起了笑意,那是他故意放进去的,一是想考考她,二也是想为难她一下,就像她很喜欢故意气自己一样。她如果不会了,他也愿意在百忙之中,稍稍教一下她的。
星辰看了看,《草叶集》,《布考斯基诗集》,《梦的解析》,全是纯英文的读本。她了解了,这位聂先生,也是有小心眼儿的一面的,也是自己太不给他面子了。不过这难不倒她,她的英文,可是外公一点一点教导的,而除了布考斯基,惠特曼和弗洛伊德,她就当重温旧书了。
他坐在了一旁,抱着双臂,现在他可以从容地观察,陷入书本中的她了。
松松垮垮的袍子,裹着一个稚嫩的小姑娘,明明该是个很可爱很活泼的女孩子,但她身上只有枫叶下的静美,与微fēng_liú动过后的一丝清凉。
随后他平静地扫过她的无名指,那上面居然有一枚小小的戒指,随着她翻书的动作,和阳光刚刚好的映衬下,散发着一点儿一点儿的光芒,这光芒落在他心中,有些凉意,有些恼意。
她感受到了什么似的,随着他愈加冷淡的眸光,也落在了自己的名指上,那是她心中一个隐秘的道别仪式,是不可触碰的伤口。
她本来用不着解释的,但她没反应过来时,已经用她那早已习惯的,静如秋水一样的语调开口了:“嫁给书籍,很奇怪吗?”
她将书抱在了胸口处,眨眨眼,笑了:“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比书更让我安心了。”
他顿了一下,两只手放松般插进了风衣的口袋中,双眼勾出一弯笑意,低沉的声音也带了一点儿欢喜:“挺别致,不过我没从杂志上看过这款式。”
什么样的杂志上,会有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