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入冬,晚风寒凉,月下枫叶影子静静摇曳,不知何处仍有苟延残喘的秋虫吟唱起最后的歌曲。
转身欲回去,见枫叶下多了道俊逸人影,静静立着。
我拍拍胸口缓了缓惊吓:“你怎么总是悄么声息就出现啊。”
阿原走过来,并没有歉意:“只怪你自己耳力不够。你倒是有情致,深更半夜出来赏月吹风,看来伤好的差不多了。”
想到告别在即,我不跟他计较:“现在我一穷二白,没法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只能说声谢谢。”
他嘴角微扬:“这又不是我第一次救你,从前你可从没提过报答,如今总算良心发现了,看来做了公主以后确实长进了。”
听他提及雍宫,我心中一痛。
他也意识到了,立即收起故作调侃的笑容,慌乱道:“不,不是,你一直都很好,我并非有意……我不要你报答。”
然而眼泪来了就收不住,我任泪珠掉落,只拿泪眼瞪着他。他手足无措,在身上找了找,似是想摸块帕子给我拭泪,却没摸出来,只好捏起袖子拂在我眼睛上。
微微粗糙的布料小心地擦在脸上,还带了他手的温度。
在我生父过世时,我不曾好好哭过;自从在山中醒来,我亦未曾掉泪。此刻终于嚎啕大哭起来,扯住他的袖子猛擤鼻涕。
他并不安慰,只用另一只手在我背上轻轻拍着,任我哭泣。
仿佛失了神智,我瘫在他肩头絮絮叨叨:那日生父过世,看着宫人给他修容入殓,我心中无限酸楚,看着地上残留的雨迹发呆,眼泪却只寥寥几颗。旁人隐隐议论我心肠生硬,不肯为父亲掉泪,我却只在心中后悔没有跟他多说几句亲切的话;我在雍宫里懒与人往来,明知周围有很多善意,心里却并不把那里当做家。可那日岐人闯宫,那些没逃出去的嫔妃宫人们,那些为保护我而死的禁卫们,我从前或许都见过,却从未记住过他们的脸;我在宫殿屋顶上看着一地的瓦砾,焚毁的宫宇,或哀求或惨叫的宫人们,还有救了我一命却死在地上的太后,我却只能自己逃命。
我扯着阿原的衣袖尽情哭着:“我好后悔,我若是像你一样学了武功,至少那天可以保护住入画,我每天都梦见她朝我叫救命……为什么我只会逃跑……”
阿原轻轻拢着我,把下巴放在我头上静静听着。
夜色深深,枫叶的影子摇曳,照在他脸上明明暗暗。他低头看我,一双眼睛如一泓清泉映着月光,乍暖还寒。
不知几时,我渐渐眼皮沉重,闻着他身上淡淡芙蓉香味,终于靠在他怀中睡着了。
醒来时,已在自己屋中,身上盖着被子,被角掖的整齐,阿原伏在桌上睡着。
天色熹微,一缕清浅的晨光停在他挺拔鼻梁上,一绺额发垂下,遮在他眉间。我似有些贪婪地看着他的睡颜,俊逸眉峰,修长手指,他衣袖上一片清亮清亮的痕迹——还留着我昨夜哭的鼻涕。
昨夜我曾问他,在我受伤昏迷时是不是和我说了很多话,他淡然否认。也对,他本不是个多话的人,那些恍惚间听到的话确是我的幻觉。
我轻手轻脚起来,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将那绺头发拂到他耳后。
他睫毛微微一颤,仍沉睡未醒。
再过几年孔丫儿长大,他便可以成亲了,那时的我不知会在哪里、是生是死。
我们此生不会再见了。
我拿起准备好的褡裢,默默在心里道了别,轻轻带上了门。
太阳还未升起,树叶上仍坠着寒露。
我深吸一口清晨的新鲜空气,再将这淡淡愁绪呼出脏腑。
对着顾家的柴门,默道一句对不住,便走出寨子,跃进深林,再不回头。
*****
我换做男子发式,身上粗布衣衫本就难分男女,因刚刚伤愈,面色暗黄憔悴,便顺利地扮成个逃难的小子,不敢直接去雍国,只混迹在流云城中。兵荒马乱,城中来了许多逃到魏国避难的雍国商人,客栈缺人手,我作可怜状,留在店里帮着捡柴烧水,得了口饭吃。
客栈的好处便是能汇聚消息,我待了几日,渐渐听闻:原来之前桐庐镇一战,雍军战败,容烨身陨,岐人以国君之礼将他就地下葬。岐军占了秣陵,半座王宫焚毁在城破之夜,太后殁于宫中,王后、两个小世子与长公主不知所踪。城中大族温氏裂为两派,一派宁死不降,尽被屠戮;一派愿为岐人所用,仍居旧位。原钦定的驸马洛丰平被关押在岐人手中,洛老宰辅卧病弥留在榻,整个洛家闭门不出。
然而各种谣言也是纷纷扬扬:一说温氏叛国,与岐人勾结害死国君;一说岐人暗与楚人往来,两下夹击攻陷雍国;离奇些的说岐人会奇门遁甲之术,潜在地下行军,忽然出现在秣陵,才使得城破宫毁。更有甚者,说王后未死,有人在王宫被焚之时看见她身着华服,奔月升天而去,从此脱尘成仙,两个小世子也被带上了仙界……
我回忆起来,当日宫破之前,少曦有所察觉,吩咐俞大监将枳儿和荔儿带出宫去,如今只有她知晓枳儿和荔儿下落,当务之急是找到少曦。
细想之下,少曦得以逃脱,显然未被温家找到,否则已被献给岐人;若是遇上洛家,大约是被藏了起来;若她不在洛家,她约莫会去楚国,投靠嫁在楚宫中的荣昌公主。
我暗自祈祷,但愿她已在洛家的庇护之下,不然乱世之中她一个娇滴滴的公主流落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