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夜。
紫禁城,长春宫。
自己跟自己玩了一回叶子牌,慈禧终于耐不住,将一付红绿玉镶的牙牌胡乱地推了开去,直起身来。
一灯如豆,孤影摇曳,默默无言。
这是年轻的太后,一日之中最难耐的时候。再怎么“以天下养”,白天朝堂上再怎么一言九鼎,每天到了这个时候,都无可奈何地变回一个寂寞、苦闷的女人。
没有任何人可以说话,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除了批折子之外,也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如果说有的话,那就是这三十二颗牙牌了。
和心理上的烦闷一样,生理上的隐隐的躁动也无从渲泄。
一辈子都要这么过。
夜深人静之际,有时候会见到远方的来人,但每次当他带着那种无法无天的笑容朝她俯身来的时候,她就会猛然惊醒,心头狂跳。略略平静下来之后,发现小衣已经湿得透了。
因此,睡觉也成了折磨,轻易睡不着;睡着了,又怕梦里边被人“欺负”。
当然,她是不肯承认的,内心深处,有时候竟似乎又在盼着这样的“欺负”。
还是得睡。
歇下了许久,辗转反侧了一番,刚刚朦朦胧胧过去,隐约听得鞭炮的声音,慈禧惊醒过来,发了一小会怔,才听明白,鞭炮声是从宫外边传进来的,而且,愈来愈多,最终响成了一片。
可煞作怪,今天又不是什么年节。搞什么鬼头?
起身叫宫女掌灯。传了在外边值夜的安德海进来。
慈禧皱着眉头:“小安子。你出去瞅一瞅,外边闹什么虚玄?还给不给人睡觉了?”
太后的脸色很不好,安德海自己也听到了,也不晓得怎么一回事,不敢多说,赶紧应了,宫门已经下钥,他去敬事房领了牌票。匆匆地赶出宫去。
过了小半个时辰,厚厚的门帘外听到安德海一路小跑的声音,一边跑,一边喘着粗气喊道:“主子大喜!”
大喜?
传了进来,安德海兀自上气不接下气:“给主子贺喜!上海那边来了人,说是关侯爷……关卓凡在美国打了大胜仗,满北京城的老百姓正在放鞭炮庆祝呢!”
饶是慈禧一直在训练自己“临大事要沉静”,也不由霍得一下坐了起来,目光炯炯:“是折子到了吗?”
安德海摇头:“折子还没到……是打前站的,消息是从宝鋆的府里传出来的。说是最快今儿晚上、最慢明儿一早,报捷折子就能到了。”
慈禧一迭声地催促:“你赶快去内奏事处看看。折子到了没有?没有到,你就守在那儿!”
这觉是睡不成的了,慈禧起身披衣,就在床边坐着等。
十月份的北京虽然还没有下雪,但已是相当地冷,她叫人泡了一杯热茶上来,心里面有一团小小的火焰在跳动着。
宫外面的鞭炮声就如同大年夜一般。
大约就这么过了一个时辰,又听到安德海急促的脚步声,停下来在门口大声道:“启禀主子,上海……美国的折子到了!”
挑帘进来,安德海抱着个黄色的匣子,打开匣子,拆开油纸,,从夹板中取出黄纸包封,里面照例是三黄一白四道奏折,还有一个夹片。
慈禧没管黄色的请安折子,直接拿起白色的奏事折子,上面赫然写着:“二等毅勇侯臣关卓凡奏美利坚查塔努加大捷事”。
一等轻车都尉华尔和江苏巡抚赵景贤附署。
手已经有一点点发抖,打开折子,全神贯注,细细地读了起来。
她并不能都看得懂,地名人名都古怪拗口地很,但打了一个大大的胜仗是毫无疑义的!
“全歼叛军七万五千余人”,“诚为南逆叛起以来美利坚西部战事前所未有之大捷”,“我敌攻守之势自此易位”,“贼氛涤清有日”。
而且,轩军是主力,关卓凡是总指挥。
她的心怦怦跳动,还是有一种不甚真实的感觉。
仗打得极其激烈。上一次关卓凡进京,奏对太湖剿灭长毛水师一役,“金台号发炮,只一炮便将长毛孙四喜那只最大的龟船打得粉碎”,已经给了她和慈安太后极深刻的印象,这个“传教士高地”两军加起来四、五百门大炮一起对轰,那是什么光景?
她已经想象不出来了。
这场大战有太多地方出乎她的常识和见闻了。
比如叛军的阵地被炸出了一个宽数十丈、深数丈的大坑,她也想象不出来:那得埋多少炸药啊?
那个叫吴建瀛的团官也给了她深刻的印象,从始至终,站在营垒上激励作战,弹飞如雨,居然没把他打倒,真是神奇!现在还躺在“医院”里,生死未卜。
慈禧轻轻叹了一口气,关卓凡呢?仗打得这样凶,他……没有受伤吧?
折子最后一段有这么几句话,“漂洋去国,万里荒服,孤军只影,遥望故园,仰念慈颜,临风雪涕,不能自己”。
慈禧的眼眶一时有些湿润,却不肯给太监宫女看见,悄悄拭了,抬起头来,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道:“你把折子送到‘东边’去,母后皇太后如果醒了,就在养心殿见面。”
“喳!”
“还有,告诉军机处值夜的章京,明儿一早,军机全班递牌子叫起。”
折子送到钟粹宫,传出来的不是笑声,而是哭声。
首先开哭的就是慈安太后,而且一发不可收拾,终致痛哭流涕,太监宫女一起陪着垂泪。
这些反应是关卓凡全然预料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