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喊城的,是吴建瀛手下一名叫做郑国魁的营官,长得朴朴实实,然而敢于孤身一人立于青浦城下,见得胆气极其豪壮!守城的太平军得了郜永宽的吩咐,放他入城,但又不敢大开城门,只垂下了两根粗索,让他系在腰间,左右交替将他扯上了城墙。
郜永宽知道,这个时候入城的人,不用说,是来劝降的。可是想一想,投降就能活命么?上次打上海,自己是先锋,跟轩军交过手,互有杀伤,这也还罢了,关键是杭州屠城,除了谭绍光之外,论罪自己就是头一号。都说当初关卓凡在高桥设法场,杀得人头滚滚,是在替杭州人报仇,现在关卓凡能饶得过自己么?
跟他一起困在青浦城内的,还有他的结拜兄弟,“九太岁”之中的宁王周文嘉、天将汪有为、张大洲。几个人一商量,都觉得此事太过凶险,希望渺茫得很,不如死守,等待忠王李秀成和慕王谭绍光的救兵。就算最终守不住,那也无非是一死,声名不坠,总好过被关卓凡绑到法场上去杀头。
既然如此,就不打算跟来人客气了,先来个乱刀分尸,再拿他的脑袋去激励士气!这样想定,郜永宽狞笑一声:“将人带上来!”
郑国魁也真撑得住,被几个兵一路押进来,眼见满院的亲兵都是长刀在手,神色不善,显是将要不利于自己,却依然面不改色,拾级而上,进了正厅,跟屋里的几个人打了个照面,也不行礼,站在那里平静地问:“云官,你要杀我么?”
郜永宽愕然——云官是他的小名。再仔细一看,认出来了,脱口而出道:“五舅,怎么是你?”
郑国魁跟郜永宽一样。都是湖北蕲春人,小时候就是好友。两个人年纪相若,郜永宽喊他五舅,也不是真的亲舅舅,而是论起娘家辈分来的一个称呼。
两个人先后投了太平军,郜永宽渐渐风生水起,已经封了“纳王”。而郑国魁一直在吴建瀛手下。及至吴建瀛在二月里投降了关卓凡,这半年音讯断绝。生死不知,到现在郜永宽才知道,原来郑国魁也随吴建瀛一起降了。
“只说喊城的是个轩军的武官,没想到是五舅你。”郜永宽打量着郑国魁,皱着眉头问道:“你怎么也投降了官军,穿了这一身衣服?”
认是认出来了,但却没有请坐,开口的语气也不善,可见戒备之意仍在。郑国魁脸上还是那副平静的表情。说道:“李容发只照顾他那些两广的‘老兄弟’,不把我们湖北人当人看,这口气忍不下去了,不反又能怎么办?”
郜永宽默然,他知道郑国魁所说的多少也是实情,李秀成的这个儿子,确实有这个毛病。发起脾气来,对非两广籍的部下,有时真的刻薄得很。
“过去的事,不去说他了。”郜永宽摇了摇头,“五舅,现在是各为其主。你今天来,是要做哪样?”
“我见你身陷绝地,因此跟大帅求了这个差使,特意来救你一救!”
“你不必说了!”郜永宽把手一摆,拦住了郑国魁的话头,“想要我投降,这是做不到的事。现在我虽然被围在这里。可是忠王殿下只要打破嘉定,援兵随时就到!五舅,我跟你说实话,今天也就是你来,若是换了别人,此刻早已经砍成了肉泥!我这就让人送你出城,从此往后,再也不要来了——万一兵士们鼓噪起来要杀人,我也拦不住!”
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慷慨激昂。郑国魁听了,环顾厅内的几人,忽然一笑,说道:“哪个说要你们投降了?”
“嗯?嗯?”郜永宽摸不着头脑了。如果不是劝降,那他进城做什么?
郑国魁拖了一张椅子过来,自己先坐了,笑道:“云官,我喊城喊得嗓子里冒烟,跟你讨一杯茶喝,慢慢说。”
郜永宽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命亲兵倒茶,自己和周文嘉几个人,也都坐了。这一坐下来,屋中的气氛就变得缓和多了,郑国魁接过茶杯,一饮而尽,抹了抹嘴说道:“云官,我也跟你说实话,仗已经打完了——忠王已带人赶往苏州,准备西援天京。现在北线的军事,是谭绍光在主持,后撤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了。”
这句话彷如晴天霹雳,把几个太平军的将领惊得呆住了,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
*
郑国魁没有说假话,李秀成是昨天晚上启程回苏州的。
嘉定的战事,打得很胶着,李鸿章得了戈登的洋枪二团和刘铭传自青浦撤回的三营人,这是将近四千人的生力军,于是将局面扳了回来。太平军几度强攻,都被淮军咬牙顶住,双方都撑得很苦,死伤亦很惨重,但太平军想再进一步,却也有所不能。
等到南路军溃败、黄文金被俘的消息传来,仗就愈发难打了。及至谭绍光顶不住轩军的压力,向北撤过来,同时轩军的偏师开始进攻昆山,李秀成判明大局,知道这一次战役,无论如何不可能再得胜了。雪上加霜的是,天王洪秀全已经连发了四道金牌,急如星火,要召他回天京“勤王”——
曾国荃的两万多湘军,在南京城的雨花台站稳了脚跟之后,开始掘壕围城。外围的太平军几度冲击无果,眼见得壕沟的长度一天天增长,“天京”之内的军民,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忠王李秀成的身上。
于是,李秀成不得不撤了。他先行赶回苏州,筹备西援的事务,留下谭绍光在上海战场,安排全军撤退,做一个收尾。因此郑国魁说“仗打完了”,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