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华门到军机处,是相当长的一段路,关卓凡有充分的时间,感受这样一个事实:他的身份没有任何改变,待人接物,依旧雍容揖让——哪怕对于一个苏拉,也是客气的。但是,紫禁城的人,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微妙而显著的改变——堆积在眼角的笑纹,愈加的密集;言语、神情之中,赔出了更多的小心。
在某些人的眼神中,关卓凡还看见了一种隐隐约约的、难以自抑的恐惧。
这种微妙的变化,不仅仅出现在低级佐吏身上,也出现在高级官员身上,包括他最亲信、最心腹的几位,区别不过在于程度的差异。
还有,有的人掩饰的比较好,表面上淡定从容,一如既往;有的人掩饰的没那么好,面对关卓凡,不由自主,腰就弯得比以往更低些;有的人,根本就不加掩饰——一见关卓凡,就把自己笑成了一朵花儿,打千行礼的模样,就好像膝盖已经粘到了地上,再也起不来了似的。
军机“叫起”。
文、曹、许、郭四位大军机,虽然跪在地上,按规矩不能随便抬头仰视,但都能明显感觉到,黄幔之后的母后皇太后,精神奕奕,光采焕发,几乎就是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样子。
这个情形,许久不见了。
自大行皇帝“天花之喜”,母后皇太后****担惊,夜夜受怕,心力交瘁,笑容,哪怕是强扮出来的笑容,都少现于慈颜,何曾有过如斯欢容?
大行皇帝龙驭上宾之后,就更加不必说了。
有人在心里感慨:看来,有的人,真就是仙丹妙药啊。
第一件要议的,还是新疆的局势。
“启禀母后皇太后,”关卓凡说道,“臣已经给英国公使阿礼国打了招呼,阿礼国说,英国政府上下,咸以为,新疆事务,纯属中国内政,任何国家,未得中国中央政府允准,都不得干涉,若有外国军队进入新疆的事情,依万国公法,必被视为对中国主权的严重侵害。”
微微一顿,“他说,英国政府非常乐意发表声明,详细阐述这个观点。”
“好啊!”
母后皇太后欣然色喜,眼波流转,心里说:这个事儿,你昨儿可没有跟我说啊!
也许是我回宫之后的事儿?
忍了一忍,没有忍住:“关卓凡,你‘退归藩邸’这两天,倒是没有怎么闲着啊?”
“臣……羞惭无地!”
“好啦,好啦,”慈安笑道,“不揶揄你了!嗯,其实也不是什么揶揄,你自己个儿遇上了事儿,心里面儿不大痛快,可是,并没有因此就把国家大事放在一边儿,这……该得表扬的!”
“臣惶恐!”
顿了一顿,关卓凡把话头转了回来,“阿礼国说,别的国家,譬如美利坚、普鲁士、奥地利,同俄罗斯并无什么大的过节,如果拉上这几家,这个‘联合声明’,措辞上面,就不能不委婉许多,那样一来,发表声明的国家虽然多了,但力量反倒不够了,因此,他以为,这个事儿,由英国一家出面就好了。”
“好啊,”慈安说道,“你们不是说罗刹人一向‘欺软怕硬’么?是要说几句狠话给罗刹人听听!”
关卓凡心想,我只说过俄罗斯“欺软”,没说过他“怕硬”。
“是!母后皇太后圣明!”
顿了一顿,关卓凡继续说道,“不过,阿礼国——英吉利此议,是打了自己的算盘的,这一层,臣不敢壅于上闻。”
“哦,怎么说呢?”
“回母后皇太后,”关卓凡说道,“英吉利一向视中亚为自己的禁脔,美利坚、普鲁士、奥地利的势力,都不达中亚,英吉利在中亚唯一的对手,就是俄罗斯,所以,英吉利担心,若就中亚事务,连同其他国家,发表‘联合声明’,不啻主动将俄人之外的力量引入中亚,为自己增加竞争对手,殊为不智。”
“啊,我明白了,”慈安说道,“那么……你以为如何呢?”
“臣以为,”关卓凡说道,“阿礼国此议,于彼有益,于我无损;再者说了,总是咱们求人帮忙——尽管照他的意思办好了。”
顿了一顿,“究其竟,新疆、中亚一带,真正有力量牵制俄罗斯的,也只有一个英吉利。”
“好,那就这么办吧!”
“是,臣等谨遵懿旨!“
“我想起个事儿,”慈安说道,“那个……嗯,塔兰齐,会不会,既打不过,又不投降,逃到了俄罗斯,嗯,我是说,俄罗斯会不会……把他窝藏了起来,这个,成为咱们的……后患呢?”
几位大军机,包括关卓凡,都心中暗赞:能想到这一层,母后皇太后果然是“进益”了!
“请母后皇太后且抒厪虑,”关卓凡说道,“臣以为,俄罗斯不会窝藏塔逆的。”
“哦?”
“臣不是说俄罗斯一定不会窝藏咱们的叛逆,”关卓凡说道,“但是,俄罗斯是天底下第一个‘无利不早起’的国家——真正有好处的事儿,他才肯干。”
顿了一顿,“他收留咱们的叛逆,前提是这个叛逆必得对他有用。如果塔兰齐是什么‘圣裔’,可以拿来迷惑人心——譬如阿古柏之前立的那个傀儡布素鲁克;又或者如白彦虎这种真正能打仗的、有自己的死忠的,俄罗斯是有可能加以庇护的——即便得罪了咱们,也在所不惜。”
又顿一顿,“可是,塔兰齐既不是‘圣裔’,也没有什么正经本事,不过乘乱而起,沐猴而冠,僭居伊犁,一旦溃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