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仙侠修真>金鳞开>二九七 一鸦不惊城鼓低(八)

“擅更祖制,撤卫所入州县,此乃弱我国防,其罪一也!”

“私设兵将,以散衔乱职品,此乃乱我朝纲,其罪二也!”

“羁留天子,虚空九五之位,此乃坏我社稷,其罪三也!”

“贪婪民财,罗织罪名,苛刻士子,此乃侵我天下,其罪四也!”

“有此四罪在前,中环还要北上么?”钱谦益一二三四罗列下来,总觉得还有什么罪过漏了。但所谓一鼓作气,他正是要借这气势喝醒袁枢,至于是否有遗漏也顾不得了。

袁枢安静听完,起身拱手道:“牧斋先生恐怕还漏了一条。”

“哦?”

“悖逆圣教,以刑名邪术牧民,此乃奸我华夏,罪莫大焉。”袁枢朗朗道。

别的罪再大,都不如与儒教作对的罪过大。有明一朝的士大夫只有政权概念,没有国家概念,就连民族概念都十分模糊。他们所推崇的华夷大防,更是文统道统,而非血统。只要统治者推崇儒教,士大夫阶层就可以与之合作,反之则是天下公敌!

“正是!”钱谦益浑然振奋:“中环所言甚是!既知储君无道,中环莫非还要北上么!”

“正是因此,枢才要与同志者北上,匡扶圣驾,以正逆行。”袁枢凛然道。

“中环误矣!”钱谦益满脸痛心疾首:“此乃自致于人之举也!某不才。却也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君今前往行在,必然也被逆储所困,如何能够拱卫圣驾?当今之际,只有在南都声讨,庶几可保圣驾。”

“在南都声讨?”袁枢摇头道:“操莽之时。未闻有声讨而复国者。我愿死谏陛下。以正视听。仁人志士,当明我心。”

明朝风气使然,生死远轻于大义。为了大义而死,在士大夫中颇为盛行,常常是要斋戒沐浴,与家人辞别,交代好后事。写好遗表,然后在故友和家人的支持下从容赴死。亲友为了表示对这种高尚品行的理解和推崇,也要等后事办完后才能悲戚。

历史证明,钱谦益自己是断然不肯走到这一步的,但并不妨碍他对这种行为的向往和推崇。

事实上,如果现在有人指摘钱谦益怕死、不肯为大明尽节,钱谦益肯定会真心愤慨这种诬蔑之词。而且绝对自信在最后关头必能大义凛然地踏上尽节之路。成就忠贞之名。

见袁枢如此说来,钱谦益只得道:“既然中环志向坚决,某只能祝君一路平安,感化痴顽,说服圣天子贬斥小人,早日还朝。”

袁枢重重点了点头。便要告别。

钱谦益也不硬留,亲自将袁枢送了出去。回到书房犹自抚掌哀叹。

不一时,一个清丽佳人踏进书房,柔柔唤道:“老爷,为何独自感叹?”

钱谦益抬头一看,正是爱妾柳如是,一腔愁思顿时消散,道:“适才袁伯应来了,说是要北上行在,拱卫圣驾。为夫以为,他此番是羊入虎口,不能自保,故而哀叹。”

柳如是自来有“性机警,饶胆略”之誉,常作男子冠服,与江南名士议论时政,饮酒唱和。钱谦益虽然比她年长三十六岁,但常常就政事咨询于她。此番从老家赶到南京,也让柳如是相随,堪如幕友。

“老爷,”柳如是在钱谦益身边坐下,“妾身倒是以为该去。到底皇明正统在彼,又有明旨传召南都诸臣奔赴行在听用。去了被困,则理屈在彼。不去,却是理屈在我。”

钱谦益爱怜一笑,道:“你这还是妇人之见啊。朝堂争斗,哪有理义二字?为夫便是太看中‘温良恭俭’之说,才会败在温体仁那小人手中。这些年来,每每坐思,便深恨当日不能力争,以至于明皇为小人所误!”

“老爷,若是南都众臣去了行在,逆储难道还能尽数封杀不成?”柳如是道:“朝堂之上,不也一样是居重驭轻么?”

“人多人少只是一面。”钱谦益摇头道:“还要讲‘根底’二字。于朝中大佬而言,门生故吏是其根底。根底足,则能掌控舆论,推行政治。如夏言、徐阶、高拱、张居正等名相,无不如此。反观温体仁、周延儒,却是因为无此根底而取败。

“于武将而言,如左良玉、方国安、郑芝龙等人,其根底在手中兵将。只要兵将不散,便是一方藩镇。入其军中如入敌国,性命全在其掌握。故而逆储非但不敢去湖广,更不敢调用这些藩镇之兵。那些藩镇悍将,自然也不屑理会勤王之旨。

“而为夫以政争获罪,虽然得赦,却无实职,朝堂高官为何与我议事?也是因为根底!”钱谦益说罢,颇有些自豪。

“老爷的名望自然是极高的。”

“不止是名望。”钱谦益摇头道:“这名望只是虚的,十停之中倒有八停是花花轿子人抬人,抬出来。

“我所谓的根底,乃是江南乡绅、势家、豪族!

“朝廷要征粮,田地在这等人手中;

“朝廷要徭役,民夫在这等人手中;

“朝廷要官吏,士子在这等人手中;

“朝廷要海税、商税,你看哪艘海船不是这些人的资产,哪家商号没有这些人的银两?

“这些才是真正的根底。只要有根底在手,朝廷南幸之后,自然能够从容施为,驱除小人,拔擢君子,再开众正盈朝的局面,早日光复山河社稷!”

柳如是双眉微跳,道:“老爷今日所言,果然振聋发聩!”

“愚夫山隐十年有余,方才悟透这王霸之术。唉,可惜啊,此等至理不能示于人。”钱谦益遗憾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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